影:伊恩 接續前篇: 詩歌、小說以及廣泛包含在內的文學、藝術一直以來處在這個也是一直以來企圖掌控所有事物的文明裡面,總是奮力試圖保護著某種重要的東西,不受到簡單化的粗暴攻擊。 它保護的是每樣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個別的、獨特的存在意義,而且有的時候甚至就是為了保存某個只會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這一次的特定之人(一群人)、特定的回憶、情感、地方處所、眼前的畫面等等;其中也有的是關於一種雖然不存在於現實之中(無論是過去或未來都不會出現),但是它卻可能是可以存在的潛在性事物。 《格列佛遊記》通篇像是兒童的幻想,但正是因為這份可笑不正經、虛構出來的幻想提醒了人,在人類的自我本位主義的認知之外,事實上還有─或是還可能有─許多種種脫軌於常規的世界的存在,人得要移動一下自己,站到不一樣的位置去看、去認識:這其中的一個世界裡有一個稱為厘厘普的小人國,人民的身高只有6英吋(約15公分),選拔王國大臣的方式是在繩子上跳舞,政治上兩個相互敵對的政黨是以鞋跟的高低來區分,而王國還因為吃雞蛋要從哪大頭端還是小頭端開始吃起,引發了慘烈而持久的戰爭。 我們的世界其實是包含著這個「不正常」的可能性的世界,飛島、巨人、小人國等都是同我們人類生活在相同的一個地方,是人搭乘一艘船(船名「冒險號」,這是格列佛第二次航海時所搭乘的船)就可以去拜訪的地方,或許中間得要先歷經迷失方向,面臨死生攸關的危險,讓種種原本習慣依循的安定世界被意外所侵入,因為它們是唯有偏離軌道的航行才能發現的事物,它們不是把自己隱藏了起來,而是人們自己視而不見,沒有靠近一點過去看。 而斯威夫特的敵人就是那一群住在飛島拉普達上、不懂傾聽的人;是厭惡世界、社會不夠像機器井井有序的人;他們是不會笑的人。艾倫‧布魯姆說:「我不知道格列佛是怎樣的,但斯威夫特肯定是世上曾經有過的最有趣的人之一。他對人類的厭惡是一個玩笑;試圖改進人性,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蠢事[1]」。 獨特性是很脆弱的 駱以軍的小說喜歡寫自己的那些廢材人渣兄弟們的人生,不因為他們是在普遍社會定義之下的無用之人而理所當然地忽略他們的存在,駱以軍用小說建立起來的獨立世界把他們保護起來,這一點或許也只有以小說的虛構形式才能夠做到。 就像是《格列佛遊記》標示出的其它可能國度的存在,我的意思並非主張我們應該要繼續保持童真,相信地球上的某個角落真的存在著所謂的未知秘境,旅行社應該組一個探險旅行團,帶著大家去冒險、去觀光,體驗一下異國帶給我們的文化衝擊。無論一個人再怎麼旅行、環繞世界一圈,世界其實還是原來的樣子。 小說家不必是新聞報導記者,處處講求應該客觀、公正、有一分憑據說一分話,有責任在所謂的普世價值裡維持不偏不倚的觀點,如此多多少少都會為了鞏固報導的正當性、為了取得符合多數人的一般共識以及使用人人都懂的語言,而因此捨棄掉、刪減掉某些只會存在於那些廢材人渣們的世界裡,有機地獨特的沉積物。 一個人存在於社會人群之中,應該如何自處、行動?怎樣的一個人才是所謂的有用和正常? 小說並非不關心、不處理這些問題,小說是不試圖尋求解答,先擱置來自道德的或理性的判斷,盡可能從它要描述的對象的位置上去說話。駱以軍寫過這麼一句話:「只有溫柔的人,他才會讓自己被這麼艱難的人世改變啊。[2]」這句話很貼近在小說或文學世界裡的一種經驗,作者的目標和寫作結果通常不是想要改變他人,反而是當作者真實地凝視、面對生命世界的種種具體性和分化性時,他是緩緩地被改變的那一方。 柏拉圖的理想國正是因為缺少了具體性和分化性的羈絆,以抽象方式思考什麽是人、什麽是正義、政治權力如何分配等等,可以很容易地就自成一個指向有解答案的生存構想,抽象性和單一性是這種系統的運作基礎,而獨特性就是系統性的異物,因此也要系統性地排除掉。 誰都知道開車在一條只有自己沒有其他車子的直線大道上,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情,以現在的AI技術程度就能做得到,而且在理想國裡,現在AI技術程度也足夠可以成為詩人。以柏拉圖的思維之縝密,他不會沒有發現詩歌的力量可以牽動人的情緒,激勵人的行為,然而拉圖只接受一種詩歌,唯有具有正確的教育功能的詩歌才是理想國允許的詩歌,其它的則是擅長模仿世界、言語花俏的詩人用來取悅人的無益作品,只會敗壞戰士的品格: 「我們的城邦裡,我們只要一種詩人和故事作者,沒有他那副悅人的本領而態度卻比他嚴謹;他們的作品須對我們有益;須只模仿好人的言語,並且遵守我們原來替保衛者們設計教育時所訂的那些規範。」[3] 多可怕的一段話,不是嗎? 在表格之外的用不到的人生 有人在社群裡分享一種從日本這個宛如工蜂社會的民族傳來的、宣稱可以改變人生的寫日記方法:「九宮格日記」,似乎有不少的人支持這樣地寫日記。日記寫法其做法基本上是使用文書軟體畫出3×3的格子,中間的格子輸入今天日期、自己的生日、天氣、某個特定的日子等,其餘的八個格子則分八大類,各自輸入如:人際互動關係、理財狀況、身體健康情形、閱讀了什麽書、將要執行的工作等等自己認為是重要的、需要檢視的項目。 宣稱每天不用花超過3分鐘的時間,快速地就能讓人寫完日記這一特性,大概是九宮格日記法最吸引人的優點。人們都同意寫日記是一件好事,都知道改變自己、改變人生等其實是要建立在回顧和反省自己人生經驗所得到的認識之上,但是對於要分配一點時間讓自已寫寫日記,以及該些寫什麽就顯得顧慮重重。用3分鐘的時間填一個格式固定的日記表格就簡單多了,甚至還保證效果不變(這有諸多日本成功人士的背書可以證明)。 快速、簡單、有效是我們社會的座右銘,也是通往其權力核心的關鍵字。日記這個自古以來最私密、最可以暢所欲言、最無需顧慮他人眼光監視的個人性話語,在這個講求功能至上和組織管理至上的社會難免還是失守了。很難相信認真執行著九宮格日記的人竟然會願意這樣做,把生活裡僅存不多的其中一個可以保有自身獨特性的空間也讓渡出去了,對待自己像是柏拉圖看待人那樣,有功能的、遵守規範的就留下來,不合乎的就都驅逐出去。 我們只有在把一個三角形試著放進平行四邊形,不管怎麼試都不吻合、放不進去時,才會發現獨特性的存在。每一個人自身的獨特性都是獨一無二的,在所有構成一個人的東西之中,極絕大的部份都是人人相同的,獨特性是唯一極少許的珍貴差異,它頑強地表明:我是我,不是我們、不是你們、不是他們。 我喜歡手寫自己的日記,沒有要遵守規範的格式,沒有字體大小的限制,也不管語法正確不正確,圖畫得像樣不像樣,我任隨自己當天的條件來寫,我想要記下來的正是這些當下產生出來的雜亂細節和不可重現的獨特性,就像小說一樣,把這個人生以外的我保存下來,被保護在另一個空間裡。 我仍然喜歡閱讀理論,覺得理論本身具有某種超凡的力量。 雖然我曾經相信過開頭所說的那種帶有真理歷史主義色彩的思維,然而現在的我卻更傾向於這樣想:世界上所有的思想和行動之間的關係,其實都是一組組正在集體大規模進行中的、交雜中的實驗,人人都大膽而不確定地在探索著什麽,我們不需要再像過去的許多思想家那樣,急於地想要發現真理是什麽,要把真理帶到這個世界。 [1] 維基百科,詞條:強納森‧史威夫特 [2] 駱以軍,《臉之書》,印刻文學,p.166 [3]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p.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