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得教,這麼辦》自序:極端的惜惜實驗

2018/12/2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一個幾乎從來不曾接受過獎勵或懲罰、甚至幾乎完全沒有被強迫或控制的小孩,現在(2018)已經八歲了,而我成為一個父親也已經八年多。
與大多數父母不同──但可能和大多數教育者一樣──我是先成為一個教育者,然後才成為一個爸爸。而在成為教育者之前,我是理工科的工程師;在工程師之前,我是理工科的學生。
從理工科的工程師到俗稱「體制外教育」的教育者,這個轉折對某些人來說也許大得有點奇怪,但我覺得對於各位讀者來說,那可能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我覺得,對各位更為重要的是這本書裡所要提及的「可能性」。從書名來切入的話,就是「懶得教」的可能性。
當然,剛開始我也不是這麼「懶得教」的教育者,否則大概很難說服孩子的父母把小孩交給我。只是,隨著教育現場的實踐經驗不斷增加,我逐漸忘記我也曾經是一個贊成「適當體罰」的大人,反而覺得讓小孩有自主成長的空間,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以致於很多時候在面對家長「急著教小孩什麼」的疑問時,我好像總隔著一層什麼,而不能透徹理解他們的問題。
難道小孩不吃飯,就讓他不吃嗎?
難道小孩不洗澡,就讓他不洗嗎?
難道小孩不想睡覺,就讓他熬夜嗎?
難道小孩作業寫不完,拖到很晚,也不管他嗎?
難道小孩不穿衣服會著涼,也由他去嗎?
因為我們在教育現場那麼致力於讓小孩「獨立」,於是對(那時的)我來說,這些問題的答案豈不是很簡單嗎?
如果我們期待小孩成長為獨立自主、能為自己負責的(大)人,怎麼能不讓孩子有練習決定並承擔結果的機會呢?
當時我一直以為,如果我來養小孩,我一定能夠給孩子完整的空間與機會,來發展他的人格與人生。
因為我的伴侶是我的同事,於是當我們真的(不小心)生了一個小孩,我們自然而然就決定了,要把我們在教育現場的各種想像與實踐經驗,應用在我們的教養現場裡。那些覺得父母應該要做的,那些覺得父母應該要衡量的,那些覺得父母應該搞懂的,我們決定要盡可能地去做。
像是一個極端的教育實驗。
然而,真的生了一個小孩、和小孩二十四小時生活在一起時,才知道要給孩子空間去長大去練習,有多麼耗費陪伴者的心神與時間。
要讓小孩自己練習掌握餐具,就得要在每次吃完飯之後,把桌面和地板全都擦過一次。
要讓小孩自己練習倒水喝,就要準備面對破掉的杯子,以及總是灑了滿地的水。
要讓小孩自己練習爬樓梯,就得要花一百倍的時間上下一個樓層,跟在小傢伙的後面,一邊看他慢慢嘗試,一邊小心顧著他的安全。
要讓小孩自己練習判斷什麼時候該穿脫衣服,當孩子不幸著涼時,就得要徹夜不眠地照顧小孩,外加擔心孩子的病情惡化。
原來,照顧者的生活與小孩的生活是如此密切重疊,以致於小孩好好長大的機會與空間,竟然要我拿出這麼多代價來交換。那些工作的、沈思的、追劇的、打電動的、跟朋友出門晃蕩的、約會的時間和餘力,一轉眼像是前世。這完全是我始料未及。
於是我終於能夠理解,在「要不要讓小孩如何」的問題上,很多時候不是「該不該」的問題,而是「我能說服自己,去做(或不做)多少該做的事」。在這些時候,我時常在選擇的天秤上,試著加上一些砝碼,來試著幫助自己去說服自己投入時間與精力,交換孩子的發展機會與空間。
這些砝碼有:對孩子的愛、對人性的信任、對孩子發展的瞭解、對人我權利分際的思索與認識,以及我對自己身為人、身為教育者、身為父親的自我期許。
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這是一個關於「教育的可能性」的實驗。有時候,這個原因甚至是最有力量的,它讓我更加能夠抽離父親的角色,以一個教育者的身份,去斟酌在教育上的各種因果與可能。
雖然,即使將這些通通放在秤盤上,也是會有天秤往「委屈小孩」的那一邊傾斜的時候。
譬如說,我家小孩叫做阿果,他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3C兒童」。從一歲多開始,就有一台自己的二手電腦,從此時常和youtube獨處。在兩歲前,他就已經能很熟練地使用滑鼠,自己點選youtube上喜歡的影片來看,最久可以自己看電腦兩個多小時。
我們夫妻當然知道,讓阿果這麼頻繁地盯著電腦螢幕不是什麼好主意,我們也在跟阿果的相處中發現,只要我們找阿果去玩一些他比較喜歡的遊戲,譬如小車子、踢球,或者邀請他出門去玩,他幾乎也都願意馬上放下youtube的影片跟我們出門。
我們時常反省這樣的方式,也被阿果的乾媽婉轉地提醒過,但我們就是忍不住,想要用這種方法「偷」一些時間,來做我們自己想做的事。每次當我們警覺到阿果最近看電腦的時間實在太長時,我們就會彼此提醒應該要收斂了,多花一些時間來陪他玩;但這樣的自覺實在堅持不了幾天,阿果看電腦的時間仍然會在不知不覺中,又悄悄一點點地增加。
不過,大多數的時候,我們兩個照顧者在互相協助之下,都可以給阿果練習獨立自主的機會與空間。
阿果兩歲半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和阿果一起洗澡,他又不願意洗頭。我試探性的問了幾次,也提出幾個一邊洗一邊玩的點子,但都被拒絕了,保證絕對不會弄到他的眼睛,他也不願意。
我決定要認真談一下這件事:「阿果,你聽我說一下。」
他轉過身來,面對我坐在浴缸裡,聽我說話。
我說:「你如果不洗頭的話,頭會髒髒的,這樣頭就會癢喔。你是想要頭癢癢,還是讓爸爸幫你洗頭?」
阿果沈默了一下,看起來是在考慮,然後他說:「頭癢癢。」

我不死心,也怕他其實沒聽懂,所以試著把同樣的話換一種說法再講一次,但這次他考慮的時間更短了,他說:「我不喜歡洗頭。」
我再確認一次:「所以你決定要頭癢癢嗎?」
他說:「我要頭癢癢。」
我說:「那如果之後頭癢癢,你要記得是因為沒洗頭唷。」
他說:「好。」
就這樣,我們就請媽媽來抱他出去了。
阿果離開浴室之後,我一邊洗澡,一邊想著,如果我連「要不要讓頭發癢」都不能讓他自己決定,我又怎麼能期待他有一天能夠決定自己要從事的職業呢?又怎麼能期待他在眾多在意他的男孩或女孩中,選擇一個他鍾愛的對象呢?
人生中有這麼多比「要不要洗頭」、「要不要讓頭發癢」更難的選擇,當阿果要面對那些選擇時,我很可能已經不在他的身邊,不能為他撐出一個能夠犯錯或從容選擇的機會。
想到這裡,即使我可以想像,他頭發癢時可能會情緒特別不好而波及到我,我也就能安然接受了。
「上陣須教父子兵」,我就在還能這樣陪他的時候,陪他一起吃點苦頭吧。
兩歲半的阿果,已經可以用保持餐桌整潔的方式自己吃飯,可以自己倒水,可以分辨怎樣的高度與攀爬對他來說算是危險,可以自己看冷熱決定要不要穿脫衣服。他可以自己決定大多數的事情,大多時候,也知道自己的情緒與需求。阿果發展的結果讓我們感到「很划算」,沒想到苦日子這麼快就過去,好日子來了。
八歲的現在,他可以自己坐公車去朋友家玩;可以自己決定一天只要看三小時的平板,以免眼睛不小心瞎掉;可以穩定地面對外在世界,不過份地期待,於是也沒有激烈的失望。
這本書當然是寫給阿果的。除了試著紀錄阿果長大過程中,那些與他自身有關的趣事,或者他發展階段的里程碑之外,還有很大一部份,紀錄了前文這些「身為父母的教育者」的心情。想讓阿果知道這些,並不是為了向他「邀功」,更不是為了讓阿果「知恩圖報」。想讓阿果知道這些故事,是想要讓長大了的他有機會知道,他是經歷了這些才長大的。
我不打算跟讀者或焦慮的父母說「你教錯了,應該照我的方法教」,而是想要跟父母說:「別擔心,像我們這樣教得那麼少,小孩其實也長得還不錯」。大多數時候,我們不是做錯了,而是做得太多。
我希望這本書可以讓父母們不要太焦慮。假如我們可以放下更多焦慮,而不要把力氣花在太多「教小孩」的方向上,也許我們就可以有更多力氣拿來好好愛小孩、(sioh)小孩。例如最近因為工作忙的關係,我本來答應禮拜三要陪阿果去的一門課,爽約了一整個月。他斷斷續續抱怨了好幾次,前幾天他又開始抱怨:「你不去我都不想去了。」
那時我正在工作,隨口回他:「是喔,那你想留在家裡喔?那要幹嘛?」他也沒應我,走到沙發上去換衣服,小聲哼了一聲。我收到訊號,轉頭看了他,覺得是該停止工作的時候。
我去沙發抱他,然後幫他換衣服。一邊換我一邊說:「還是你要跟我去工作?」
他問:「那邊有什麼好玩的?」
我:「呃,沒什麼好玩的,我要上課。」
他:「那我不要去。」
我:「還是你要留在家?看小說?」
他:「不要。」
我:「你是不是還是想去工作日?只是很想要爸爸跟你一起去?」
他(點頭)(掉了一滴眼淚)
我趕緊抱他,說:「下個月我會盡量不要排工作啦,一個月我盡量至少去兩次。」
大概抱了兩分鐘,阿果站起來,進房間去拿小說出來看,去冰箱找早餐吃,又可以說說笑笑了。
像是這樣,懶得教,但盡量勤勞惜(sioh)。
阿果長得很好,雖然他應該是去不了哈佛或麻省理工,這輩子大概也沒辦法成為有錢人,但他應該可以成為一般人,像我們這樣的一般人。當他偶爾生病時,看著他的睡臉,我心裡就只有這個願望。
我和阿果。攝於今年七月方格子協力舉辦的講座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盧駿逸
盧駿逸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待在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的合作式教育場域裡,這是一個師生比大約1:4的教育現場,我陪小孩一起工作的主題包括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等。除了陪伴小孩之外,我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