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化上,樂觀、悲觀各有優點。一個人多樂觀,是先天和後天的交互結果,不完全是自主的。現代社會不但宣揚樂觀,甚至把苦難當成祝福,這樣的正向熱是錯誤的。個人成長是受難人從經驗裡獲得的,而不是苦難本身預設的目的,何況不是每一個受難人都成長。盲目無稽的樂觀還會延誤病情,延誤臨終的角色。
4.2 正向熱
我們「尋見」苦難的意義,有時候是一大安慰,就像Anna一樣。其次,的確有許多人因為經歷苦難而成長,而開展出新的人生;但是因而把苦難偽裝成祝福就是自欺欺人了。
積極的人生觀有好處,時下的正向熱就不一定了。以乳癌為例,正向派認為根本不是問題,不是困擾,不但有意義,而且是禮物,是祝福!癌症叫人覺醒,「癌症是你真正的人生的門票。癌症是你活出人生使命的護照。」
首先,個人成長是病人從經驗裡獲得的,而不是癌症本身預定的目的。癌症來的時候,並不保證病人會有好的結果,許多病人也的確到死沒有好的結果。盲目宣揚正向,往往叫某些病人失望、自責,怪自己不夠振作,為什麼不像其他人那樣樂觀。盧亦思就有一個這樣的病人,因自責而越發憂鬱,幾乎要自殺。
其次,醫學的研究顯示,樂觀心理對癌症的影響非常有限,起碼沒有強到足以可靠地測量。減少憂慮有益精神健康,卻不太能定生死。一味叫人正向,只會叫某些人為自己的憂慮而憂慮。
演化上,憂慮的人也有用處,他們比較敏感、謹慎,也較能同感;所以一大群人裡總有人樂觀些,有人憂慮些。一個人有多樂觀,多有韌性,是先天與後天因素互動的結果,不是忽然得了癌症,就可以一下子從大腦工具箱拿出樂觀、韌性來的
1。他的憂慮也許是性格的一部分,是他之所以為他的特質。韌性差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受早年的人生經驗影響,以致長大後在情感上軟弱些。有時候,根本是苦難太大,無法承受。
按:正向派把樂觀當成完全是「願不願」的問題。
無稽的樂觀還會延誤病情。Michelle是虔誠的天主教徒,29歲,積極自信。她得了乳癌,認為是天主的試煉,只要信靠上帝就沒事了。不願意接受有種種副作用的化療,反而信任所謂全人醫療(holistic medicine),等她轉介到盧亦思那裡,惡性腫瘤已經轉移到肺部。她差不多等於自殺。另一方面,不切實際地寄望現代醫療,往往帶來無效醫療,不但壞了病人的生活品質,也剝奪了病人「好死」的機會。
另一個延誤的是臨終的角色(dying role)。末期病人可能因而無法處理身後事,無法反省人生,無法分享回憶,無法傳下智慧,無法跟親友致意、道別,更無法確認他們好不好。
按:我在一篇名為〈參加馬來西亞吉隆坡『安寧療護:哀傷輔導工作坊』出國報告書〉裡看到一個感人的實例,醫護人員協助病人完成臨終的角色:「病患有時看似不合理的執著與心願,其背後隱藏著個案的價值認知,若能多加瞭解也許就能透過其他方式來使個案達到平安。例如:一位病患提及若兒子不生小孩,則死不瞑目,家屬為此深感困擾,深入了解後得知,病患堅持的原因在於想為孫子取名,以示傳承。工作者為病患準備了毛筆及紅紙,並錄下想對子孫輩說的叮嚀,完成後,病患很快地離世,家屬也得到了一份意外禮物,讓心願不是成了一份為難或遺憾。」(翁益強、張嘉芳、劉萱(2011))醫、病、家屬,三贏。
埃倫賴希(Barbara Ehrenreich)用自己的經驗來批評正向熱:
我得了乳癌……沒有更漂亮、沒有更強壯、沒有更有女人味、沒有更有靈性。如果你要把乳癌叫做「禮物」,我的收穫就是切膚之痛,領教到美式文化裡那種意識形態的力量,……鼓勵我們否定事實,快樂地順服災禍,要怪就怪自己的命運。
按:除了癌症,罕見疾病也常常成為「化了妝的祝福」,像有些家長稱罕病兒為「上帝派來的天使」。我不想責怪這些難能可貴的父母,更沒有資格批評他們。但是事實不能歪曲,觀念必須澄清。 #就算罕病兒為自己、為家人,甚至為社會帶來三分美好的結果,那也是用十分、百分的血淚換來的,何苦呢?何況「天使」來時,並不保證你的血淚一定換得到什麼。那些經不起的家庭,聽到「天使」「祝福」云云,又是何等沉重,情何以堪呢? #人類是演化的產物,基因的突變卻是盲目的,有些突變適應生存,有些突變不利生存。人類今天相對強健的身體、高等的智能,是以幾百萬年來無數「失敗」變異換來的;那些被天擇淘汰的變異,包括罕病,等於代我們付出了演化的代價。既然是這樣,罕病兒的照顧就不只是家長的私事,而是所有正常人共同的責任。 #與其痛苦地找尋罕病的意義,不如面對現實,面對自然,承認罕病是隨機的變異,沒有目的、沒有意義,心裡反而更自在。常人也可以捫心自問:你要那樣的「祝福」,還是要「沒有化妝」的平凡的健康?與其歪曲事實,把苦難偽裝成祝福,不如老老實實地承認苦難,反而更能珍惜稀鬆平常、健康簡單的生活。
引用文獻
Seligman. 1990. Learned Optimism: How to Change Your Mind and Your Life. NY: Vintage, 2006. 學習樂觀,樂觀學習 / 洪蘭譯. 台北:遠流,2009.
1樂觀的後天因素裡,關鍵是母親的教養方式。長大後要再來學習樂觀,難一些,還是可以的。參Seligman(1990)。塞利格曼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實驗心理學家,正向心理學之父,跟流俗的正向派不可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