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表面底下的「經驗空缺」與「真相」：江戶川亂步的小說《人間椅子》

你仔細凝視過或撫摸過自己的背部嗎？大部分的人一定很少。

由於我們人的眼睛天生地就長在現在的位置，很多地方是低個頭就看見了沒錯，但也有很多如頭頂或背部、臀部等處（也就是人的「後面」），是不管你怎樣轉頭斜眼、扭轉關節，我們就是無法直接看到身體的每一寸部位，非得利用類似鏡子或相機等具視覺複製功能的工具來間接窺見它們。

雙手受到的限制寬鬆很多（人類雙手非常靈活，是物種解放的重要象徵），雖然差不多全身上下手大概都能碰得到，但是觸摸的方式仍受制於手部本身彎曲的運動角度，以及存在著類似像一個人是永遠不可能了解的，用雙手來握住、感受自己的右手是怎樣一種感覺這種問題。

人的身體，因此其實區分成「我」時時可見可感的和總是不可見不可感的部分，若不介意深入想下去的話，我們會發現從頭到腳的一具身體，於人的認知而言真的並不如我們以為地明朗，多數時候只要有些地方沒病沒痛，我們算只是合理地「相信」它們是存在的而已。表面都是如此了，更何況是身體內部。

江戶川亂步（1894-1965）的短篇小說《人間椅子》便是把日常卻令人不寒而慄的東西扎在此認知意識的不確定性之處。

江戶川亂步找到了一個獨特之觀察位置，把恐怖從看似最日常、最不啟人疑竇的地方挖出來給你看，一字一句不厭其煩的敘述就是要讓人看清楚它，並且告訴你，這恐怖不是他放進去的，它一直都在那裡的啊，不是嗎？是你自己一直粗心大意略過了它，沒多去深究。

這個特殊的觀察位置是在一張椅子的內部。人間，日文是人類的意思，「人間椅子」大概可譯為人體椅子、人肉椅子，亦即小說的敘述者是以作為某一張椅子的存在對讀者說話，而作為一張椅子，它就有資格宣稱自己最了解你的背部和你的臀部、大腿（真像是按摩椅廣告詞），比你以為的還多得更多。

當然，這敘述者並非類似迪士尼故事裡那種畫上了眼睛鼻子嘴巴的、有生命意識的魔法椅子，而是有一個人偽裝成為了一張椅子生活於世界和人群之中。

光憑這一非同尋常視角的創想，我們就足以認肯江戶川亂步是一位觀察力和想像力具豐的作家。

《人間椅子》從一位美麗名貴的已婚女作家佳子，在某天早晨收到一疊厚厚的信封開始敘述起，她打開，讀著讀著，逐漸感到不安，發覺自己似乎一直以來涉入了對方陳述的簡直難以置信的事件之中。

對方宣稱自己是一名男性製椅工匠，擅長製作手工高級訂製椅，技藝精湛超群，人卻長得醜陋和貧窮，除了老闆被利用外，沒有人瞧得起他、願意平等對待他。這個自卑的人生直到他忽然突發奇想，打造出了一張可以讓自己藏匿進去的單人沙發椅，從此，他對自己、對於人和對於整個世界的觀感便完全徹底改變。

椅匠藏身於沙發椅的方式是採取坐姿，所以，坐在椅子上的人基本上就是坐在椅匠的大腿上，整個背部靠在他從頭到腰際的軀幹，包繞兩邊的沙發扶手的裡面則有他的兩隻手臂。

江戶川亂步創造了一個兩個人上下交疊坐在一起的意象，不用說，這當然是一個極為色情的意象；在整篇小說，這個意象貫穿其中，不停地、一幕一幕地上演在我們眼前，只要文字一描述到某個人坐上了那張椅子，我們就會不禁開始想像（或從另一個可能更有趣的角度來說，壓制自己浮想聯翩的衝動）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雖然絕大部分的行動力和視覺都被剝奪，椅匠由一個「人」變形為一張「椅子」，但是他的生命卻比從前那個每天在工作室裡，除了製作椅子以外就一無是處的人要富有，充滿快樂和神秘的體驗。

這張沙發椅放置在高級飯店的休息室，他因而可以在夜晚從椅底爬出來四處行竊，掠奪不少財富；另外，他生來醜陋的外表被抽換掉了，代之以是由高級材質和做工精緻所組成的外觀華美的沙發，藉此他接觸到了他原本很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近距離碰觸到的女人身體，或吸聞她們身上的味道，或四下無人知曉地暗中愛撫她們的身體，很多還是出身高貴的各國名媛。

光明是人類的理性思維能力的象徵，而與視覺相關眼睛則象徵著人的靈魂，寄身在椅子內部黑暗世界的椅匠，他所過的生活，幾乎就是一種只剩下沉浸在不間斷輪替更新著新鮮肉欲的生命存在經驗，就算一天二十四小時要他維持單一姿勢坐在狹小拘束的空間（試想那如同連續坐了二十四小時的經濟艙），只吃粗糙的乾糧，用不正常的方式排泄，他仍舊捨不得放棄那個世間唯一能令他坐享神秘愛慾的凹洞，即便他偷竊聚積來的財富其實應該足以讓他過上令很多人羨慕的一般生活。

我想起楊德昌有一部電影《一一》，片中小男孩一一老拿相機拍人的背影，大人覺得奇怪，問他為什麽，他回答：因為你們看不到自己的背影啊，所以我拍下來給你們看。

直接看不到的身體背影，我們其實多少都能也都曾經透過工具或另一個認知主體看見過，我們對它絕非一無所知，而且也知道它大致上在他人眼中的評語是什麽（如好看或不好看），也就是說，我們對自己背影的認識是混合了一些自己的與更多的是他人目光的成分，我們總是意識到，自己的背後永遠有另一雙眼睛、另一個認知主體。

一一雖然是在未告知的情況下拍攝，但由於這些人都是處在公開場所，他們的背影所呈現出來的樣貌多少已是事先準備過的、控制好了的東西。

因此，把一個人藏匿在椅子內，江戶川亂步的觀察位置、他對人的存在是什麽的好奇心，顯然比《一一》的提問更深入。一個坐在椅子上的人對自己身體背部的型態、肌肉的控制，一定不會相同於當人人都可以看到他的背影的時候。不雅一點地打個比方，坐著時放屁好像都會覺得低調、隱蔽一點。

彷彿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存在，完全躲開了他人目光的椅匠，他所感知的也是一具下意識地自認為此刻沒有其他人知道我背部在幹麼的肉體，誰會想到椅子內竟然會藏了一個人呢？在我的背部、臀部和椅子之間，什麽都沒有，是完全的黑暗和無知不是嗎？因此，我們可以想像，這兩具肉體的互動是如何因盲目而不可思議地相互沉溺、交融在一起，它們是徹底的一對一，此種身體的運作方式幾乎已全然屏除了此外全世界的（或許還包含上帝的）目光、評價、羞恥心和道德戒令…

江戶川亂步藉椅匠之口說，這是惡魔才懂得愛慾滋味是一點不錯。不管對於椅匠或坐上這張椅子的人而言，一張「人間椅子」的存在，就足以打壞人理性自制的形象表面外殼，釋放出在人心淵藪，那蘊藏著、無限繁殖著的欲望念頭。

那麼，真的有可能存在這麼一張儼然是魔鬼才發想得出來、才具備的手藝打造得出來的精巧椅子嗎？而且，「人間椅子」的成立，還非得搭配上一個擁有強韌意志力的人，能長時間忍受四肢麻痹的生理苦楚，以及無論再怎麼感到非比尋常的興奮和愉悅都不至於失控露出馬腳。

經過理智的分析，按照常理，如此光怪陸離的情節大概就只可能存在於小說之中了，而《人間椅子》本身也確實是一篇小說。但別忘了，正如小說所告訴我們的，外表是什麽，它的內部並不一定就是它該有的那樣。我們總是習慣以自己長年累積的常識常理來測度和理解世界，殊不知這世界實際上有許許多多人事物的存在樣態很可能跟你所想所以為的不同。

是的，很可能，而且也就是「很可能」而已，我們無法全然肯定也無法全然否定，因為就根本而言，於人的認識能力侷限而言，世界充滿了縫隙、經驗的空缺，裡面藏著的正是我們難以捉摸的可能性。

小說末尾，當女作家佳子被告知，她書房裡現在這張沙發椅，就是椅匠直至昨天晚上為止都還藏身在裡面的那張、她經常使用而彷彿愛上了它的那張，身為女人的佳子自然瞬間湧上了極度的厭惡和噁心感，立刻跑出書房。

她想到了她的身體經常背著她的丈夫與另一個男人交疊依偎在一起，椅子裡現在說不定還殘留著他的乾糧和排泄物；椅子只是「物」，不是人，她既使清楚自己愛上一張椅子，對它產生了肉體上的喜愛，仍不構成出軌。然而，一旦一張貴重精緻的沙發變成了醜陋的男人，所有先前忘失掉的目光、羞恥心、道德戒令便全部回來了，她無法接受自己，原來我所愛上的「觸感」或「工藝設計」其實是有一個男人在盡力討好她的身體，回應她身體的共鳴律動。

就在佳子驚魂未定、不知道該如何採取下一步的時候，僕人送來了另一封字跡相同的信封。

她戰戰兢兢打開，信件表明，她先前所讀到的是一篇小說，創作者希望佳子作為前輩能給予一些意見，自己卻忘了先寄一封說明信給她，他本人深感抱歉，但不知道佳子老師讀完這篇小說之後覺得如何？

小說就這樣，結束在佳子驚駭、以及不能確定自己所聽聞的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的處境之中──「人間椅子」究竟是一篇虛構的小說、幻想，還是真的就是確確實實發生在她身上的真實夢魘？佳子該選擇相信哪一個？

這個懸而未定的結尾，看似輕輕幾筆帶過，顯得了了草率，實則是進一步加重破壞讀者一路讀下來已然越來越搖晃的地面，江戶川亂步高明地一舉把界線打破，讀者馬上掉落到了一個不可知論的無明境地──關於可見的和不可見的、表面和內在、真實或假象，所有的界線此刻全部顯得可疑和模糊。

我們向來不以為意，每天張眼閉眼地所認知、所評斷的這個世界，我們依循的種種標準和定義是否都顯得太過自信滿滿了一點？（「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個角落進行著何種異形、悚然的事情，真是無從想像」）人的認識能力彷彿已淪為被制式日常格式化的反射性行為了，像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那樣在運作。

或許，江戶川亂步情願暗示我們，這張「人間椅子」真實存在（儘管有些部分難免被作者誇大），是他某次喝酒，好不容易費盡了口舌才從某個傢伙身上挖掘出來的千真萬確之事，並非純粹是一個作家坐在書桌前的下流狂想。江戶川亂步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事實真相是什麽，他留給讀者去思考，自我辯證。

因為當人開始質疑，開始不確定自己的感官現象和周遭所接收的訊息，猶如突然來到了一個陌生之地時，人這才有可能會本能地提高警覺，敏銳調動起自己各式感知能力和激發探索的好奇心，重新辨識起眼前的現實，脫離日常之流令人昏聵的慣性。

創作天馬行空的幻想給予讀者，這絕不是一個好作家的目標，令讀者覺察、認識，進而時時反思才是。同是小說家的米蘭‧昆德拉便講：「一部小說如果沒有發現一件至今不為人知的事物，是不道德的。」「認識是小說唯一的道德。」

閱讀《人間椅子》，其聳人聽聞的故事情節僅是它的表面，至於核心是什麽或有沒有核心以及真相，小說書寫本身就是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