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秋
29「一個老先生開一輛紅色跑車,緊貼身旁一隻黑白哈巴狗從開著的車窗看出來,前足搭著窗框,毛茸茸的臉上圓亮的眼睛慧黠張望,分明便是個人。
書店裡一個中年婦人胸前環著一個抱小孩的袋兜,她小心翼翼一手托住底部,兜緣一隻小狗尖尖的腦袋露出來。」
43「哲學要求解釋,宗教要求安慰。哲學可以提出完全摧毀心或摧毀物的解釋,不管人的死活。宗教不能。宗教的功利性使它必得遷就人的需要和願望。所以宗教屬於大眾,哲學屬於少數。」
1994 夏
48「說生命是障,是業,是苦,只是一種觀點,不是事實。將觀點以事實呈現,是不可原諒的誤導。」
51「宗教對我最大的問題,是它們必然的封閉、獨裁和功利。你信仰它的真理,便接受它的權威,封閉在那單一的體系裡,不懷疑,不辯解,不求證。你徹底謙卑,因為你必然是錯的:你不是罪人,就是迷情的眾生,永遠在要求饒恕,要求指引。」
53「一輛警車停在紅燈的十字路口,路邊一個極度腫胖的黑人顢頇走到警車旁,伏在車窗上說話,然後走開了。」
64「為了激烈的道德或宗教信念而殺人,譬如,為了反對墮胎而槍殺替人墮胎的醫生,邏輯上怎麼自圓其說?」
69「尋求真理,無非尋求的是一個獨斷的系統,以一勞永逸地解脫思想的重擔。
所謂真理,卻經常是極端主觀的。」
1994冬
8「亟於抓住理性,因為一切明顯的不理性。然而歸根究柢,理性的亟須本身,其實和感情用事一樣,正是不理性的表現。」
12「感覺導引理性,所以道理千萬條,不過為『我要』、『我喜歡』尋找理由。對面的邏輯:如果沒有感覺判定喜惡,理性何所適從?」
22「為什麼問終極的問題?為什麼天堂和永生便解決了終極的問題?
如果永生存在,便沒有終極的問題嗎?除非所謂終極的問題並不終極,問的只是死後。這問題雖然基本但是淺薄,因為歸根結柢,關心的只是生死,而不是意義。」
39「宗教信仰的直接根據是天啟,間接根據是教義和傳說。也就是,宗教是純粹主觀的經驗。」
47「這本希臘神話這樣寫:『希臘人以自己的形像造神。在此之前,人從沒想到這樣做過。以前,神和現實毫無近似之處。』
正是絕大多數宗教的描述,只是沒有宗教承認是自己創造了神。」
52「一根湯杓死活找不到,一天又突然在抽屜裡出現了。想不通。」
116「死亡在前面,一種已知的未知。」
1995 春
23「報上常見一種作品,輕挑狂放,目的在驚嚇,在賣弄,在討好。那種挑逗和大膽,幾近色情,只不過是以文字,以觀念,以才智,而不是以身體。」
30「沒有足夠的幽默對抗死亡,於是一天天陷入低沉。讀佛經,在業與輪迴的烏煙瘴氣中更加煩躁。只有讀里爾克、羅丹、齊克果、費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漢斯˙佩果(Heinze Pagel),才駕著理性主義的光,一點一點爬升上來。」
46「楊牧《疑神》第一句:『宗教的首要是教人謙遜。』
是嗎?我以為宗教首先使人恐懼,由恐懼而生謙遜。當然,有另一種謙遜,來自感動,來自讚美。這是真正的謙遜,導向虔誠,而未必導向世俗的宗教。」
58「這位做葬儀人說當然錢花得越多,對往生的人功德越大。
那位牧師說,想在天堂見到你媽就要信教。」
本書是我首次接觸的「手記」形式的作品,而手記依照作者在序以及在1995 春 之86「手記和日記有什麼不同?
日記是組織的敘述,用一個情緒或想法,給予散漫的事件特定的意義。手記是斷裂的,紀錄不連續的事件,不意圖賦與一定的意義,不偽裝統一。手記比日記接近真實,因為生活本身雖然感覺上連續,其實是不連續的。文學作品中連續性的敘述因而是虛構,所以讓人喜歡,因為給人完整的錯覺。」中所述,可知,手記相較於文學小說或是散文而言,最大的區別是不具有結構性的,而這麼做不僅是反應真實,更且也是解放了文字,讓我們不陷入於被蓄意建造而出的架構之中。同時,這樣的片段化使得閱讀不僅自由,同時也讓文本的意義產生更大的潛力,在眼光的來回返照中,在手記內我們可以獲得更多樣且更寬廣的意義,閱讀變得更加活躍,在意義的創生過程中更能察覺到自身成為意義賦予者的地位,這是很新鮮的。
而在上述擷取的段落中除了宗教與哲思外,穿插著些生活的瑣屑,看似無意義,也確實可以被賦予其無意義的意義,然而,我們也可以選擇將之理解為正是一種隨性且無所謂的記敘,而我們也可以選擇將之跳過排除在眼界之外,重點在於我們如何去理解而已。
而在我的體驗中,我注意到的是宗教對於記敘者而言的意義,難以忽視的是宗教在其中是十分世俗的,除了有對宗教是是功利性的批判,也有著是為著人的需要而生的諷刺,也有著對於整個宗教系統那單一權威來源的索求所導致的閉鎖,而有趣的是這些都是在這本一九九三至一九九五的手記中各處出現,換言之,是在這三年的跨度中各個時間歷程中的隨筆。而在這各式各樣的紀錄中,我們也確實能發現有時候洞見未必是在殫精竭慮後所壓擠而出,卻可能是在生活不經意的小處。那麼問題也只會變成是,我們是否在生活著?又或僅單純地活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