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絕望,因為我年過耳順,日子已經無多,但我念茲在茲的商管教育卻呈現江河日下的趨勢。早期的企管科系畢業生起碼還能獲得「雜而不精」的差評,如今連我自己給的評價都已經是「超級廢物」了!
我曾經嘶吼,嘗試讓世人了解真相,但人微言輕,所有的嘗試都被忽略,甚至被鄙視。如今已經是絕望之下的嘶吼了,心態上已非不信公義喚不回,而是只盼在天地間留下一點聲音,期待有人能夠聽見!
從雄心壯志演變成微薄念想
當年剛踏足杏壇之際,我可是滿懷雄心壯志,期待能夠以自己所知所學裨益學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國內的商管教育。雖然很快的,學子的漠然澆了我一盆冷水,但我還以為只是自己能力不足,因此年近半百仍決定報考博士班,並且在隨後的就學期間同時進行教育和商管的閉關苦修。
苦修的成果堪稱喜人。例如,在任教學校某位同儕展示其研究成果時,我輕易的就能夠發現,其研究問卷大致上取自教育心理學界著名的學習激勵策略量表(MSLQ)。又如,在指導研究生論文之際,我經常可以輕易的指出其研究計畫或論文初稿中,遺漏了哪些重要的理論與實證文獻,或資料分析過程中出現哪些致命的錯誤。
然而,雖然我的「實力」有所提升,但學子的漠然依舊,差別只在於從伏案大睡變成低頭滑手機。不論我的教材中納入多少實際案例,也不論我融入多少問答、討論、反思等活化教學措施,結果基本上不變。直到某日,一位成績瀕危的學生到我的研究室,要求我放他一馬被拒而翻臉,直接指著我得鼻子破口大罵「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才開始審視自己對於商管教育的基本假定,然後才恍然大悟。
其實,許多徵兆顯示我早該有所覺悟的。例如,早年我在應徵某企業的管理職缺時,專業科目考得並不好,但是在同屬企管碩士且為多搶一的情況下居然獨占鰲頭,事後更發現專業科目的第二高分居然還不到我的一半!又如,在我首度踏入校園執教鞭之際,碰到一位趾高氣昂、擁有歸國學人身份的企管碩士,但是他居然搞不清楚「行銷個案研究」與「行銷研究個案」有何差別!
顯然,西方學界對於大學角色持續多年的爭論,在台灣早已有所結論:重點不在於大學提供的知識讓學子提升其人力資本(human capital),而在於大學提供的篩選功能(screening)讓某些人有資格從事社經地位較高的工作。換言之,台灣的大學基本上被視為只是篩選的工具,教學只是鞏固其正當性的儀式,實際上少有價值可言!
更糟的是,如下圖所示,近年來國內教育環境的變遷,讓教學的角色更形低微。簡言之,原本有升學考試卡關,可以篩選出許多重視課業的學子,但如今從讀書到畢業一路暢通無阻,大量無心於課業的學子突破原有的高牆,幾乎徹底否定了教學的價值,只因為不想挑戰既有體制而容忍這個儀式繼續存在。
上圖也顯示出學用落差批評的根源之一。過去學子之間的競爭主要集中在升學考試上,因此升學考試制度蒙受最大的批評,如今升學已不再是關卡,就業才是競爭最激烈的階段,於是攻擊主軸轉移到「為何讓許多無法順利就業的學子畢業」,而學用落差也就成為最廉價也最符合直覺的罪名。
蚍蜉撼樹的無力回天
對我而言,學子的反應只是讓我頭痛,真正讓我絕望的致命一擊來自於教育部。不知為何,身為各級學校大家長的教育部,不但沒有護犢心切的跳出來為自己和大專院校辯護,反而加入批評者的行列苛責全體大專院校,並強制推出一籮筐表面上看來有助於緩解學用落差,實際上卻只是讓教師多做許多無用之功,並且可能後患無窮的措施。
後續論述將討論部分無用之功,這裏只是要指出,教育部的立場顯示,我的努力純屬蚍蜉撼樹或螳臂擋車,輕則勞而無功,重則以身相殉。我雖然對自己有所期許,但畢竟還是個凡人,沒有聖賢的心志,最後當然只能抱著難以回天之憾,看著教育體系進一步偏離我所相信的正常軌道。
但是,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讓我理解到自己在台灣社會的角色...一個神棍,在主管機關和學生這兩個最重要的利害關係人都把教學當成儀式之下,明知道自己在做一些被視為毫無意義的事情,但還是規規矩矩、盡心盡力的完成所有的儀式。這無疑是對自身價值與尊嚴的最大貶抑,而且有些事情還必須昧著良心才能夠完成。也因此,在確定自己衣食無虞之後,我就捨棄了許多人積極爭取的教職而提前退休。
初步回顧這一生,我的雄心壯志並非一事無成,至少因為我出版了一些商管教科書,讓本土教科書市場出現一些改變,尤其是內容的充實和本土案例的擴增。但這些對我而言只是微小的進展,比較重大的目標幾乎全部落空...這堪稱是畢生之憾,但已成定局了,只期待退休後的寫作生涯中能夠獲得一些認同,讓台灣的教育不致於被糟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