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彷彿還能聽見當時的蟬鳴,持續擴散將我浸透,離去前得到通融的最後一瞥,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底,洗石的外牆…鐵窗的窗花…雙開的木門…黑色油漆書寫的百貨商行招牌……被驕陽烘過更顯芬芳的盛開茉莉…包括兩人那些受盡了磨難卻刻意淡看、每個相伴的日子都裝作是理所當然的微小幸福也都一一浮現心頭,歷歷在目。
從來無法習慣的季節,竟成我最夢寐縈懷的風華。
我靜靜地感受著體內因為散熱不良而持續升溫被汗膜緊貼的濕黏燠溽,彷彿全身竄流著鹼液到處腐蝕,與來自太陽紫外線曝曬的刺痛感裡外呼應…
額側一顆汗珠沿著我眼角滑落,睜開眼時,身邊只剩車水馬龍。
眼前的門斑剝、朽損,除潑漆和塗鴉以外,與附近牆面一樣還能看得出曾遭祝融的痕跡,沒了手寫的招牌,騎樓下的盆栽插滿煙蒂。周圍大樓林立,唯這棟兩層日式平房殘破又孤零零地蹲踞其間,我憎恨著自己的躊躇不前……曾將韶光寫成斷章之人,豈有再做猶豫的資格?
我按下門鈴,無人回應。
我又按了第二下、第三下,屋裡才稍有動靜。
蟬聲、花香揮灑的絢爛錯覺隨之再現又悄然消逝,我惶恐地幾乎要站不穩。不久,門被打開,門裡門外四目相交的瞬間陷入了有如被歲月橫亙的漫長沉默,這麼多年未見,她眼眸裡的星月我依然認得,我在心中激動地張狂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卻只能任由那些聲嘶力竭的思念劇烈震盪後相互抵銷化作無聲的吐息。
「進來吧,門帶上。」她說。
跟著進門,關上門後,我環顧屋內光景,淚水頃刻佔據眼眶,當年擺賣各種舶來品的玻璃櫥櫃已經消失,佈置成尋常的住家客廳,兩張單人座綠色膠皮沙發並排,正對著舖有描金桌布的矮桌,一張完好如新,一張磨損陳舊,風扇在角落悠悠地晃著頭,牆上有著多處嚴重焦痕,但門邊的落地鐘仍堅守佇立、窗下那台留聲機也沒變換過睡姿,一切的一切,是如此地陌生、卻又如此熟悉…
如同眼前遞給我一塊藕色手帕的宛蓉。
「先擦擦汗。」
我接過手帕,壓了壓臉上稀微的汗水。
「還是一樣怕熱,都沒變…坐啊,坐。」說完,宛蓉自己坐到其中那張陳舊的沙發椅,拾取矮桌上一個字典大小的皮革手包,從裏頭拿出一枚奇特的指環、一副菸盒、一只打火機以及一個樸素的鐵匣子,她將指環套進食指,從菸盒抽出一根菸,將菸夾在戒指上的夾子,彈開打火機點燃,開始吞雲吐霧。
「妳倒是抽起菸了…」
煙霧恍恍之間的宛蓉,年輕時的窈窕身形沒有走樣太多,但曾經陽光健康的小麥膚色已被流年無情洗去,記憶中烏黑如瀑的長髮也被完全刷白了,道盡滄桑的臉上有一大塊僅僅差距幾毫米恐怕就能使左眼失明的火紋瘡疤,荷花袖底下的手臂也延伸出大面積燒傷的攣縮性瘢痕。
「反正沒人管。」這句話,漫不經心地掐了我的心臟一下。
我猶疑好一會兒,坐到她身邊,偶爾看她,她不說話,我想說的太多,也說不出口,就這麼僵著,等她抽完那根菸,摘下夾菸的指環,將菸蒂裝進鐵匣子,便起身走開了,走向了長屋深處,掀起胭脂色的珠簾步入,回客廳的時候手裡多一罐茶葉,坐下後,她又從矮桌底下端出一整副的茶具。
「我記得…妳以前最討厭喝茶,尤其現泡的。」
「日子太長,找點事做。」
宛蓉插電煮開了水,燙壺、溫杯、以茶荷觀葉去蕪存菁,再倒入幾許的精選茶葉到深赭雅緻茶盅,滾水高沖加速翻攪,茶香隨葉片舒展慢慢浮動,凝神靜置,只是看著茶葉的徐升緩降,什麼也不做,這些慢條斯理的繁瑣步驟都是當年父親操作時宛蓉最不耐煩的過程,如今,她卻全學會了,有過之而無不及。
「慢慢喝,熱茶其實最能消暑,但也別燙著。」
宛蓉為我斟了茶。
「後來…還打球嗎?」
啜了幾口茶,我才好不容易找到話題。
「改當教練了,也早就退休。」
「那多可惜……」
宛蓉在球場上裙襬輕盈翩翩、秀髮俐落飛揚,那樣熱力四射的身影……是我難以忘懷的絕美,每個發球、衝刺、跳躍、揮拍、扣殺,都是無可取代的永恆。
在這段煎熬的離散時光裡,只要回想一次,我就心痛一次。
「還不是因為…」宛蓉又夾上一根新的菸,捧著臉,盯著我:「有個人本來說好要跟我一起參加聯邦杯女子雙打的,還沒比完資格賽……就莫名其妙離開,一走就是五十年。」
「我…對不起…」
宛蓉微微挑了挑眉,顯然對於我的歉意不予置評,再度為我斟了些茶。
經過茗香熱氣的熨燙後,我進屋時那些紛沓的萬縷心緒總算些許平整下來。
「台灣終於取得國際網球總會會籍的那年,沒記錯的話好像是…」
「一九七一。」
「虧妳記得。」
「當然,那時候我們好開心…總算有機會可以到國外參加世界級的比賽…」
「還開心到買一顆小西瓜一起吃完…」
「還躲在二樓的窗子後面朝路人吐西瓜籽…」
「可惜現在家裡沒西瓜了。」
說到這兒,宛蓉和我都笑了,她的笑,少了純真,多了韻味。
「那妳記得我們怎麼認識的嗎?」
「記得,因為一場家庭舞會。」
那時的台灣還在戒嚴,跳個交際舞都得偷偷摸摸著來。
我們班曾經在班長帶領下舉辦過一次刺激的秘密家庭舞會,地點是學校後方一棟廢棄的圖書館,班長甚至還帶了當時連收聽都得申請執照的收音機放送西洋情歌,男生站一邊、女生站一邊,男生負責主動邀舞,女生負責害羞答應…
「愚蠢至極的活動,憑什麼女生就只能等著被挑揀。」宛蓉笑著說。
「被妳拒絕的時候,班長他哥哥整個臉都綠了。」
「幸虧我不是唯一想逃的人。」
「當時我剛轉學進去嘛……溜走也不會有人發現。」
我永遠記得,那天夜裡,追出廢墟、追過阡陌、最後在另外一座四合院殘垣斷壁中找到宛蓉的我,根本不知道要講什麼,只是一個勁地傻笑著…
畢竟,自己更早以前在美軍俱樂部打網球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她了的這種事,哪有那麼容易啟齒?光是追上她就耗盡我所有勇氣。
當時宛蓉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只是在獨舞一陣之後,對我做出邀舞的動作,我們就這樣,在沒有音樂陪襯的沉靜中,一同旋轉、漫舞於積水的地面上,來來回回反覆踏碎了月光。
「後來那裏還變成我們練球的秘密基地。」
「明明是船長的女兒,可以跟那些千金小姐一起打球,偏要跟我這種會偷偷撿球回家的球僮對練,妳說妳是不是夠笨的了。」
「跟她們打,我又打不贏。」
「去妳的!」宛蓉笑地啐罵,捻熄香菸後,起身收了茶罐而去。
終於可以稍微自在地聊天了啊…即使平淡如茶,我的心底已充滿感激。
「初初。」
聽見返回客廳的宛蓉如此輕喚,我心頭一熱。
「我們祕密基地那裡,最近新開了一座遊樂園,要不要去看看?」
我看了看落地鐘顯示的時間,研判時間尚且足夠,於是點頭。出門時,她顫巍巍地替我撐開陽傘,手臂再度露出大片燒傷,我從她手中接過了傘,代為撐起。
「變很多吧…這附近,高樓大廈都蓋起來了,上午的時候,幾乎曬不到太陽…妳母親過世時,把房子留給了我,我就一個人搬過來住了,住到現在。」
「房子怎麼燒成這樣?」
「我自己放的火。」
「啊…」
宛蓉的語調很輕描淡寫,彷彿陳述的內容只是自己打翻了一杯開水。
「好多人都曾經試圖要把我從這裡趕出去,建商…黑道…政府……妳以為是他們搞的鬼對不對?」
我們並肩往鬧區走去。
從前我幾乎只有看著她背影的份,如今,宛蓉已不再那般健步如飛,我陪著她,慢慢走著,走過一個又一個街頭。
「妳離開之後,我常常會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身體無緣無故就冒出火苗,皮膚漸漸燒得焦黑…滲血…但奇怪的是……」宛蓉的表情出奇地沉醉:「一點也不燙,而且,焚燒到了尾聲居然還看見妳走進大火,回到我的身邊,溫柔又心疼地看著我,將我緊緊擁入懷抱…」
我當然知道這個夢代表什麼意思。
毒辣的太陽光芒刺目,幾乎刺疼我的眼睛,我別開眼神。
「為了理解這個夢,我問過好多解夢的,翻了好多本書…妳知道什麼是人體自燃嗎?好端端的一個人,沒來由地就燒起來的異常現象,看了些書,我才知道原來國外也很多類似個案,燒起來的,多半都是像我這樣的獨居老人……」
那時,宛蓉恐怕聽見我與掮客的對話了吧…
所以潛意識才會編造出這樣魔幻的夢境。
「有人說是因為燭芯效應…也有人說是球狀閃電造成的,還有說什麼核細胞反應之類亂七八糟的各種說法…簡直越看越糊塗,我只知道,我想見妳,太想見妳,所以,就犯了蠢,燒了房子,燒了自己,可到頭來啊……也沒能見妳從火裡現身,白白在醫院躺了三四個月,妳說,是不是很不划算?」
她究竟是如何度過…失去我的每一個日子。
我的臉頰逐漸脹紅、發燙,血液好似就要沸騰,都怪盛夏的酷熱天氣……
有一部分,大概也得歸咎到自己強忍著悲傷的刻意屏息。
「前面那間老照相館,在賽洛瑪颱風的時候整個屋頂都掀掉了呢…整建以後就一直開到現在…老闆的孫子現在都抱孫子了……當年溫布頓網球錦標賽剛好滿一百周年,聯邦杯在倫敦慶祝擴大舉行比賽…倫敦啊…我都沒出國過…妳記得吧…聯邦杯…就是我們失之交臂的那個國際賽事……」
迷失於往昔舊夢裡的宛蓉突然轉頭看我,停下腳步,拿出了手帕,微微仰著頭為我擦臉。
「沒見過像妳這麼怕熱,卻又流不大出汗的……」
我忍不住握緊了她的手,她卻輕輕一顫,掙脫。
「進去吹個冷氣吧,讓妳冷卻冷卻……順便…我們拍張照,留個念。」
果然還是沒辦法完全原諒我……我真的傷她太深了…
跟著宛蓉走進了相館後,一位戴著金邊小圓眼鏡的老師傅抬頭揉了揉眼睛,自己按了一下櫃檯的服務鈴,發出「叮鈴──」的聲音,像是按給自己聽的。
「拍照?」
宛蓉點頭。
「感情真好啊…裡面請。」
老師傅招呼我們到一個梳妝台前,然後暫且離去,放我們自已打理自己。我拿起了木梳子,讓宛蓉坐下,挽起一束她的脆弱髮絲,輕淺、順滑地,垂直為她犁過那蒼蒼的雪白風霜,從上而下,由左至右,仔細梳著。
「後來妳如願當上醫生了嗎?」
我知道,宛蓉正透過鏡中反射凝望著我,但我不敢看她,只是盯著自己重複梳理的手部動作,搖了搖頭。
「嫁人了嗎?」
我苦笑,再度搖頭。
「這麼多年來,我怎麼想也想不透…那時候比數是六比六,都已經要搶七了,而且兩個對手的體力已經明顯下坡,聯邦杯的入場券只差一步之遙,妳怎麼會忽然喊了暫停跟別人走…」
「我……」
「那天在球場上,我連好好和妳道別的機會都沒有,裁判就判我出局了。」
我愴然閉上眼睛。
「我當時…必須要回家鄉一趟……」
「家鄉嗎…是了,妳這麼怕熱…想必…是來自哪個寒冷的北方省份……」
「很冷,那個星球終年都下著雪。」
緩緩放下梳子後,我睜眼看向地面,靜候發落。
地上躺著幾綹宛蓉失根的憔悴白髮。
「這樣啊……我未曾看過雪的樣子…終年下雪…一定很美。」
原本預期會有的各種反應都沒發生,出乎意料地,宛蓉當場接受了,我抬起頭看向鏡子的時候,看見鏡中的宛蓉坐得直挺,注視我的眼神優雅而堅定,表情再認真不過。
「妳相信?」
「能不信嗎…」
宛蓉緩緩伸出她的手,摸了摸鏡子裡的我,沿著我臉的輪廓輕撫而過。
「都已經半個世紀過去…普通人哪可能像妳這樣絲毫不見年華遠逝…」
「宛蓉…」
我的相貌的確還停留在五十年前離開她的那一天,青春如照片一般凝滯了,無奈宛蓉的時間只能遵守其物種的自然法則孤寂地不斷前行。
「哎呀其實我幹嘛想拍照呢…都老太婆了真是…妳看這裡還有些化妝品…這輩子沒用過……幫我上點妝好嗎?不然,這樣合照,多教妳丟臉…」
不丟臉。
一點也不丟臉。
「就這樣拍吧,這樣挺好。」
這樣就好。
因為是沿用極為傳統的拍照技術,照相師傅進了暗房後還有得等,我們先行離開,前往遊樂園。
「這裡蓋了好多年,中間因為土地糾紛的樣子斷斷續續停擺好幾次,我老想著,如果哪天真的蓋成了,能夠跟妳一起來玩的話該有多好…」
非假日的午後,遊客還是不少,宛蓉一到了遊樂園突然就變得像個小女孩,拉著我到處去玩,旋轉木馬、吃冰淇淋、玩投籃遊戲比賽看誰先贏到一隻玩偶…看她這樣開心,我當然也很開心,只是我的靈魂仍有一半駐留在照相館裏,站在鏡頭前,站在她身邊,氣惱自己為何鎂光燈燃閃剎那沒有緊緊摟住她的肩。
「這裡就是以前…那個荒廢的無人居住的四合院……」宛蓉在摩天輪前停下腳步,說道:「我們就在裏頭練球,也不知道妳從哪找來一大堆駱駝牌的麵粉袋…把袋底全部穿洞…用曬衣繩串起…把那串麵粉袋綁在中間當作球網……」
我拉起宛蓉的手,要她跟我一起搭摩天輪。
她微笑了,這次,她沒有掙脫。
在排隊要搭摩天輪的時候,我們前面排的是兩個約莫三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的同樣都是手染的漸層上衣,一個橙一個綠,褲子和鞋子更是同色同款,他們正在小聲地吵架,吵架內容很無聊,好像是橙衣男子意外弄丟了綠衣男子的帽子,綠衣男子還說,自己的前妻都不會像他這樣丟三落四…
「別吵了你們小倆口!」
宛蓉的突然介入,讓那兩位男士都傻愣愣地住了嘴。
「不過就是頂帽子嘛…兩個人在一起,多不容易?再過幾年,你們回頭看看今天鬧騰的事情,還能重要到哪去?人生在世有太多不可預期的意外了,天曉得哪日緣分的紅線會忽然就斷裂……爭什麼!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吧。」
好在宛蓉教訓得也不大聲,那兩位男子只是尷尬地陪笑,然後看著彼此,用眼神交流千言萬語…看他們的窘迫模樣我心裡有些想笑,同時卻也滿是惆悵。
搭上摩天輪之後,宛蓉抱著我為她贏來的玩偶坐到對面,轉過身去,遠眺著物是人非的城,窗上的倒影卻像在與我對望。
「這麼多年…妳都在等我嗎?」我忍不住問:「以前那個時代,隨時都有人會忽然被消失…就像我爸一樣…一點也不稀奇…說不定,我早就死了。」
雖然那並非我真正父親,只是我更替無數假身分之間的其中一個掩護傀儡。
「妳一直都在啊…一直都活在我身邊……」
宛蓉對著窗呵了一口氣。
「妳活在我每天清晨第一杯熱茶的氤氳裡……」
她對著窗上那抹白霧用手指畫出一個圓,圈住我倒影中的臉。
「活在…我借用妳球拍征戰的每一局球賽……」
雖說情願相思苦…宛蓉這樣未免太苦了…
對我來說五十年或許不算什麼,但對她而言…那可是將近一輩子的光陰。
「活在…我每一瞬心存僥倖的驀然回首…活在…我每一眼燃起希望的擦肩而過……活在…活在……」宛蓉的悠然囈語逐漸哽咽:「活在那些灼燒夢境之中的每一場重逢……」
等她轉頭看著我的時候,我們兩人早已止不住淚水。
「夏之初……就算妳必須歸返家鄉…難道不能帶我走嗎?為什麼…為什麼留下我孤單一個人?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
「妳沒有錯…都是我…當時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不需要妳做什麼…只想妳好好在我身邊…」
「那時候…妳…妳也對我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巨大悲傷將我炸裂,記憶的煙硝瀰漫強行帶我重回五十年前的那場滂沱。
「我不顧一切想去追那些侮辱了妳傷害妳的人…妳卻將我拉住…要我陪在妳身邊就好……」
「妳在…說什麼…」
「我好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妳在我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不是好好的嗎?到現在,都還好好的嗎?」
我搖搖頭,跪倒在宛蓉面前,摩天輪包廂一陣晃盪,宛蓉似乎被我嚇到了,緊握著身邊的欄杆。
「聯邦杯資格賽的前一個月……我們每晚都亢奮到難以入眠…甚至會約在宵禁之後偷偷溜出來繼續練球…那天夜裡…本來以為一切也都會很順利的……卻因為一場大雨…害我們被幾個避雨的巡邏警察逮到…而且沒想到帶頭的還是班長的哥哥……那個…當初在舞會被妳拒絕的男人…」
看著宛蓉的表情變化,我知道她也逐漸拼湊出那段遭到空白的回憶了。
「他們逞了獸慾之後又在妳的身上連開了好幾槍…而且整個過程……從頭到尾,都逼迫我睜著雙眼親自見證……班長的哥哥說…我們兩個女生太噁心了…寧願彼此廝混也不要男人…必須得如此受罰才夠……如果我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了…其他家人就必須承受相應的後果…」
「怎麼可能…那我…怎麼還活著?」
雖然痛苦,雖然是希望宛蓉永遠再也想不起來的難堪往事,但是我們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最後的時光,我想讓她解開所有困惑和心結,再無牽掛。
「我只是個負責留守觀察人類、蒐集數據、整理數據的實驗人員…根本無力抵抗那些侵犯妳的野蠻惡人…但是…利用從母星走私來的仿生器官將妳復活…這種事情我還辦得到……」
過了最高點之後,摩天輪開始緩緩下降。
我繼續向宛蓉解釋,介入人類的歷史或者逆轉人類的生死,在我的星球都是重罪,因為擅自使她復活的緣故,我遭到母星的通緝,沒多久就被逮捕了,所以才只能倉促在球場上與她匆匆道別…
儘管離去以前曾答應過宛蓉,一定會回來的…
但是坦白說,當時給出那句承諾時我根本沒有任何把握能夠兌現,因為我的刑期足足有人類曆法的一千年之久,就算刑期屆滿立刻回來,她也早已不在了,現在之所以能提早再度相見,亦是因為我再次違法──歷經重重萬劫越獄之故。
我們為彼此擦乾眼淚,良久無語,摩天輪回到地面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平靜許多,我攙扶著宛蓉走出包廂。
「妳們…還好嗎?」
方才排隊時鬥嘴的那對男性,不知道為何好像一直在底下等著我們,可能是看到我們眼睛都哭腫了的緣故,其中那位橙衣男子如此慰問。
「沒…沒事……」
「我們…想…謝謝妳…謝謝妳們…那個…可以請妳們…吃個冰嗎?」
我和宛蓉互看了一眼,忍俊不住。
「但我們剛剛才吃過呢。」我再度為宛蓉撐起陽傘。
「這樣啊…」眼前兩位男子均露出了像小狗一樣失望的表情。
「不然……出了這個遊樂園,走幾分鐘就有一個黃昏市場…」宛蓉微笑地說:「你們買顆小西瓜送我們如何?」
也許在他們的身上,宛蓉也看見自己曾經受過的傷以及懷念的青春吧。
他們頻頻點頭。
這對男子的相戀相伴究竟承受過這個世界多少惡意了呢?只不過是被宛蓉嘮叨地罵了個幾句,居然就這麼急著想報恩…
可愛極了。
回家路上,我撐著陽傘,宛蓉抱著玩偶提著小西瓜,腳步輕快不少。
我想,是因為折磨她多年的疑問終於被解答,所以整個人都豁然開朗起來…但我的步伐卻越踩越沉重。
就是在五十年前的今天,我為薛宛蓉尚未完全失溫的遺體進行了復活工程。
「哎呀…差點忘了照片啊……等等順路去看看,照片好了沒有。」
「別了吧!」看著遠方那燁燁燦然的夕陽餘暉,我強打起精神:「又不急…明天…明天再取也行,我想趕緊回家跟妳一塊吃西瓜。」
「好,回家吃西瓜。」
當年我透過掮客走私的那種仿生器官,據說發明者和我一樣,也是因為愛上壽命太短肉體又太脆弱的地球人,特意針對人類生理構造發明的,不僅能使死去的人類復活,也可以讓復活過來的人類長年保持良好的健康狀態,但是……為了讓目標就算重新復活之後,也不會活超過一般人類正常的壽命太多而引起母星的注意,這種續命裝置似的仿生器官,被發明者設定了只有五十年的使用年限…
而且幾乎所有的使用者,因為原本的年齡、體質、基因等各方面條件都不同,在使用年限上面會有程度不一的誤差值,幾分鐘到幾小時都有可能,換言之……此刻走在我的右側,滿臉洋溢著幸福的宛蓉,並不一定能活到期限完滿的深夜,隨時都可能再次被死亡猝然攫噬。
回到家的時候,我讓宛蓉先去休息,自己捧著西瓜到廚房裡,找了把刀切成若干半弦月,盛盤端回客廳時卻不見宛蓉身影,一時慌亂莫名,接著我才領悟了可能的緣由,會心一笑,踩著階梯拾級而上,來到二樓,走進面向大馬路的那個房間,果然,她已經站在窗邊等著我了。
背光的深暗的剪影之後,是落日將盡的漫天火紅。
我走到宛蓉身邊,將窗畔小桌上那個旋轉撥號的市內電話挪開騰出了空位,擺上西瓜,拿起兩片,和她一人一片。
「妳說……我們一起出國比賽之後,有沒有可能就這樣定居國外了?」
「如果我們明年世界冠軍的話,有機會!」
「那怎麼辦!要不要趁現在決定一下啊,不知道住在哪個城市,拿大滿貫的路線比較順?」
「妳先把發球練好吧!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我們連資格賽都贏不了!」
「囉嗦!我發球比妳強得多了!」
「才怪!」
「不信妳看!」宛蓉促狹地做了個深呼吸。
吸氣之後對口唇施加壓力並瞄準馬路發射西瓜籽的宛蓉,在重疊情境之中我彷彿看到她回到碧玉年華的身影,眼神充滿希望,耀眼如霞。
看她這般模樣,我也笑地跟著接連發射出西瓜籽,結果居然真的不小心命中一個路人,我們趕緊蹲下,無聲地竊笑著。
如果時間能夠停泊在這一瞬的渡口,不再啟航,該有多好。
儘管明白終將至此,但是,我根本還沒做好任何心理準備,或者應該說,我永遠也無法做好準備…毫無預警地,宛蓉就突然靜止不動,輕輕靠著我的肩膀,微笑的眼角細紋裂成訣別,沒了呼吸,眼裡的光采也隨著餘暉澈底熄滅。
這次,輪到我來不及好好道別,她就走了。
我親吻她的唇瓣,將她抱起,放到床上。
分秒不差,全身生理機能都完全停止的宛蓉,胸腔的肌膚登時無端燙傷焦皺甚至進而起火,從內部開始的自燃無從喝止,火勢藉著她的裙裝迅速延燒。
雖然知道宛蓉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雖然知道這種走私器官確認使用者死亡且四下無人後會自動焚毀證據──
親眼見著宛蓉被火舌吞沒,我依舊萬般不捨,不禁將手伸進赤焰,直接承受著高溫如烙鐵的炙烤,我咬著牙,繼續緩緩爬到她身邊躺下,義無反顧將她緊擁入懷,被宛蓉燒化的衣裙黏著之後,更撕心裂肺的劇痛過繼而來,很快地,我也完全被大火包圍了,好似千蜂螫咬,好似萬蟻嚙啃,更似熔岩澆灌…克制不住地淒厲嘶喊同時,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此刻,我終於再次真切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活在豔陽初夏的重逢…
活在宛蓉灼燒的幻夢…
活在… 她最熾熱不熄的深情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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