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裸妝散文」讓人讀到層層疊疊的真實--蔣亞妮《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原文首先刊載於關鍵評論網
  曾在某期幼獅寫作班上,雖是玩笑卻也不無真心地公開發言:這幾年女性散文家不知道怎麼,個個美得驚心動魄,比如「散文界林志玲」言叔夏、「散文界林嘉欣」顏訥,還有「散文界徐若瑄」蔣亞妮⋯⋯整間教室笑得東倒西歪,我接著說,雖然蔣亞妮曾在臉書(及《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寫到,我輩寫作中人,竟全立志做詩人與小說家,無人有意成為「散文家」⋯⋯
  「看到這句我不禁妙麗式舉手,有啊,我。」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前此,我對蔣亞妮的認識在周芬伶老師《散文課》那篇用以示範的〈請登入遊戲〉,與她前兩本作品錯身,但從這本書開始認識她,也是好的開始。
散文如何「真實」
  三種主要文類中,散文是唯一必須誠實,且高度自我袒露的;然散文極欲重建的真實,卻與小說藉虛構與幻術指涉的真實有個本質上不同:散文的真實,與散文家的「記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記憶可靠嗎?你是否曾聽聞未經科學實證的「曼德拉效應」?不論到底存不存在平行宇宙,有些記憶早隨著時間無限fade out,像未曾發生;而有些記憶不論過了多久,只要一回想,就自動zoom in把你拉回現場再痛一次,或再笑一次。
  散文家憑藉記憶,假文字而建的真實,某程度上也算「滿紙荒唐言」;但散文家必然「勇敢」。在社群軟體方興未艾的今天,人們花多少力氣維持那個「櫥窗裡的自己」,而蔣亞妮不,她打破櫥窗,要你朝裡面看,她的荒枯、她的豐饒,她的皮囊與她的神魂。
  「裸妝」不是不化妝,而是化到看起來像「沒有化」;蔣亞妮的「裸妝散文」讓人讀到層層疊疊的真實,在她淡然瀟灑的行文中,有這麼多椎心刺魄的什麼,但那些通通沒有擊倒她,反而讓她更獨立完整,充滿力量。
如果有一天,我們再不能抗拒「長大」
  蔣亞妮師承周芬伶,博班又去了蘇偉貞任教的成大,她的散文更同時承繼了周的「懺情」,與蘇的「強悍」。
  在〈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裡的被傷害,讓她通過一個「奇點」,晉升2.​0​,這個2.​0​的她「剛剛修成人身,尚無能愛」,只能單向朝宇宙投遞自我救贖的訊號。
  她的「愛情萬物論」就是「量子纏結」,雖然這樣的愛情觀看起來傾向宿命論,但這也許是為何她可以次次從傷人或被負的愛裡(努力)冷靜自持地離開的唯一解釋。她的他,一直在星河人海間存在,只是已經(或尚未)與她錯身。
  「強悍」不是暴力。它具體指涉的是,在人世的困阨與磨難中一路前行,你可以「不被打倒」。
  我想起曾經寫過電影《驚奇隊長》,卡蘿從小就愛冒險刺激、玩「男生的遊戲」,次次出意外,跌倒、翻車、受傷,但她從來不哭,只是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灰塵看向前方,眼神悍然無畏告訴你:「我才不怕!」
  蔣亞妮雖是肉體凡胎,但,她的精神強悍,就是現實世界的卡蘿。
  「長大說穿了不過就是開車繳稅買房。」聽來有點任性,卻並無錯處,我私以為會說出這句話的亞妮縱嚮往天真,卻也已足夠世故。
機甲天使,無愛前行
  蔣亞妮生來美好嗎?她在〈所有的喜歡抵達愛之前〉幾乎赤裸地誠實告訴讀者,那些「咖啡拿鐵般的淺褐色斑點」、慢性皮膚炎,和蒼老的手。
  她說的「肉身不美之美」幾有禪意。悅納「不夠完美的自己」是所有人都必須面對的難題,蔣亞妮已經「學會在喜歡一個人時,不論男女,都坦然握住對方的手」,作為讀者,我為她高興。
  「機甲天使」,說的自然是《攻殼機動隊》裡全身義體化,只有大腦是人類器官的少佐素子;當然也可以是《艾莉塔:戰鬥天使》。蔣亞妮作為一名「永恆少女」,但因為失去愛人的能力,便就此「非人化」了嗎?她在〈會有狗的!〉寫救助工廠小狗的經過如此讓人動容,世間真愛,從來不只一種。
  機器與人類的辯證,在愛、思想與靈魂的有無,蔣亞妮對愛人幾近放棄且自承冷漠無情,會受傷但已可以自癒;她是素子,也是艾莉塔,一個永恆的機甲天使。
  是不公平,但不代表不正義。
一夜讀完《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聊王菲、那個夏天的《海灘男孩》、中國新說唱、夜店、音樂祭,蔣亞妮或許是年輕一輩作家對物質世界浸入最徹底也寫得最好的之一,篇篇精彩。
  我花一個晚上讀完這本散文集,再花一個晚上寫下這篇文章,《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有太多慧黠剔透的字句,若說,言叔夏是一種捉摸不到的氤氳,顏訥是冷暴力般的幽默,那麼──我想跟散文界徐若瑄說,如果妳想也可以對別人說的是:
  「請妳更加懺情、更加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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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是一幕幕倒退風景。 虛無中降生、無愛裡長成,泯滅天使屬於更高維度的未來,卻困於現在。他有一張潔淨的臉,上個世紀曾經愛笑,而後,刀槍劍戟無情剟傷以後,千瘡百孔的軀殼裡他復甦,準備用靈魂四散的光與焰火,滌洗世界。 如果寫作有更多可能--懺情又異質,纖細卻爆裂,我將化身泯滅天使,重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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