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這個命題之前,我想要先從有血緣關係的孩子講起。
小時候因為媽媽的職業是保母,從我6、7歲開始,到出社會工作,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家裡都有0-3歲的小小孩,最多時是一次三個。放學後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當「陪玩姊姊」,當媽媽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的時候,或是送其中一個小孩下樓等爸媽來接的時候,就是我出動的時間。
可能是這樣的環境,讓我蠻習慣也喜歡和小孩相處。但程度也就是在玩樂而已,張羅他們吃飯睡覺都輪不到我。也沒有因為這段經歷,增強我對於家庭或「母職」的憧憬。
嚴格說來,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很有母愛的人,至少不是有天生「內建母愛」的那種。
內建母愛是什麼呢?我想起曾經有一個女同學告訴我,她不想經歷生小孩的痛,但又很期待懷孕的過程,覺得懷孕本身是很美好很神聖的一件事。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聽到同齡朋友對於孕育生命的期待,用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態度(那時大概才國高中的年紀)。那種語氣和眼神,會讓你突然覺得「哇~」彷彿被一道光芒照射,因為滿滿的愛意與欣喜,好像懷孕可能會帶來的臃腫、孕吐、健忘等等的表面身體變化,完全不算回事 !
很多人可能還看過一些藝人或身邊的朋友,第一次聽到心跳聲、第一次胎動、第一眼見到小孩、抱到小孩的瞬間。那種激動到落淚的畫面。
但這些反應,說真的都沒有在我身上發生。嚴格說來,我的感受大概只能歸類在「新奇」,有一種「喔喔~傳說中的那一刻來了!」的感覺,或者當下根本什麼念頭也沒有,事後回想才把一些感覺撿拾拼湊起來。好像大考前抓別人已經幫你畫好的重點來複習,自己大腦本身接收到的衝擊是很少很少的。
「為什麼這些感動我都沒有咧?」「是我太自私,只想到自己嗎?」「我難道不愛我的孩子嗎?」曾經這樣深深的反省過。
記得大兒子出生的那一天,我從凌晨天黑黑進醫院,經歷天亮又再度天黑。生的時候大概用力方式不對,小孩又比較大隻,護士只好「幫我用力」,就是用她的手臂在我肚子上方大力加壓,幾乎整個人踮起來用她上半身重量壓在我身上。雖然這是醫生評估後採取的方法,立意良善,但我只能說,被護士壓的疼痛指數真是爆炸級!如此配合宮縮間歇壓了大概有一個鐘頭。痛到一向很耐痛的我都飆出眼淚,只差沒開口罵髒話(也沒力氣罵了)。相形之下,宮縮還是剪會陰、縫會陰什麼的完全降到螞蟻咬的等級。(什麼時候剪了、縫了我都沒發現,只有肚皮留下一大片像被痛毆過的瘀青才是真的!)
小孩好不容易出來之後,照慣例醫院會希望進行母嬰肌膚接觸,把小孩放進媽媽衣服裡,貼著聽心跳或含乳頭,說是會讓小孩比較有安全感。然後一直試探性的鼓勵要不要來個母嬰同室呢?(二十四小時都跟媽媽待在一起)要不要馬上親餵母乳呢?
天知道那時候我已經整個人「靈肉分離」。當護士把這個將近3700g的嬰兒放在我胸口,我雖然看著相機鏡頭露出慈母的微笑,但其實一心只想著「好重啊,誰快把他抱起來,我要不能呼吸了......」
這些事講出來給朋友聽,都變成一個笑話,「怎麼有像你這樣的啦!」當大家聽到我從頭到尾都沒餵母奶,更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當然這並不是說,有怎麼樣的表現就一定代表愛孩子,或沒有怎樣的表現就代表不愛孩子。
要說是性格理性也好,又或者是我很在乎自己做一件事當下的情緒,不願意被勉強或規定。無論如何,我知道起初感受到的更多是責任超過愛。
我也不想辯解或說服自己,雖然沒有「內建母愛」的悸動,可是因為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歷經懷胎生產之苦所生的,所以打從他還是胚胎我就毫無疑問理所當然的愛著他。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孩子的出生,對我來說比較像見到久聞其名卻素未蒙面的新朋友,是一個獨立的、全新的個體,而我還不了解他的喜好,還不認識他的性情,一切都是那麼陌生,都是關係的從頭開始。
現在我所篤定的對他的愛,完全累積於孩子出生後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每一個真心的笑容,每一個哭泣後的擁抱,每一次衝突後的道歉調整磨合。不只是我,孩子也是如此不停地改變、努力適應著照顧者和這個宛如外星球的世界。
然後我們慢慢有了默契,他交上全心的信任,我也想為了他成為更好的人。然後我們手牽著手,走過日常的大街小巷,拉著行李旅行到遠方。我蹲下身與他同高,或將他抱起與我並肩,只為了看見彼此眼中的風景。在牆壁刻上新一年的身高線,為發現每一個上帝賦予他的特質而欣喜,一起拼湊出有我們身影參與其中的生活圖像。
現在我不再自責或懊惱當初沒有發生的那些感動,因為後來的我,已經經歷了無數次為人父母的快樂滿足和與孩子的精心時刻。每一天睡前,我會親他們的額頭,在他們耳邊說「媽媽很愛你」,輕聲但堅定的。
「可以愛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嗎?」如果有人問我。
我會說,「血緣不是親情唯一的答案。」
愛是一個願意的決定。愛可以經由經營累積,也會在傷害中耗損,所以需要我們持續用真心去善待,去珍惜。而這也才是所有關係得以穩固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