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釋吐蕃、圖伯特、西藏
「藏族」一詞,乃泛指廣義西藏族人之通稱,就我國民族分類系支觀之,所謂藏族應包括:博巴、洛巴、康巴、定多、唐古特、果洛、羌人、嘉戎、古宗等諸系藏人而言(註1),絕非僅指今西藏自治區之藏人而言。而「西藏」一詞也不能涵蓋青海、四川、甘肅、雲南部分有藏人聚居地區。嚴格而言「西藏」一詞,大有商權餘地。按「西藏」一詞,晚至清代始有之(註2),在清以前並無此項稱謂,宋、元、明三朝皆稱之為烏斯藏,吐蕃或圖伯特,唐代則稱之為吐蕃,再早則多以西羌稱之。不過時至今日「西藏」不僅是民族之稱謂,如西藏人或藏族,也為地理稱謂,如西藏高原,西藏地方(如1947年內政部編攥之《中華民國行政區域簡表》即有「西藏地方」),不僅如此,《中華民國憲法》第一百二十條亦稱:「西藏自治制度應予以保障。」而中共建政後,實行民族區域自治,五個省級自治區中,即有「西藏自治區」。今為追本溯源,就吐蕃、圖伯特二詞酌為探索。
一、吐蕃
「吐蕃」以今日普通話(在台灣稱之為國語(註3))讀之,其讀音為「吐翻」,「蕃」字文字根為「番」,今日讀「番」為「翻」,但在唐朝以前之古漢語中,「番」字讀音為「波」,與「鉢」同音,何以見得?
吾人不妨從古文献史料中尋之:
《書.泰誓》:「番番良士,旅力既愆。」
《詩.大雅、崧高》:「……申伯番番,既入於謝。……」
《詩.小雅,十月之交》:「十月之交,……番為司徒……」
上引這三項古文献中之「番」,其讀音皆為「波」,而與「鉢」同音(註4)。此外《史記、秦本紀》有「古人之謀,黃髮番番,則無所過。」
據《史記正義》註其讀音為「婆」,與「波」音近,同皤。再看《史記.伍子胥傳》有「後二歲,闔廬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史記索隱》註「番」為:「又音婆,蓋鄱陽也。」
此外復如《漢書.高帝紀》有「衡山王吳芮號番君」句,同書《地理志》有「魯國有番縣」,應邵註其音為「皮」。按「皮」古音也讀著「波」、「婆」、「鉢」。凡此均足以證明「番」字在古漢語中其讀音為「波」、「婆」,也即「鉢」,並不讀「翻」,按「翻」字係唇齒音,古漢語並無唇齒音,證諸今日保留古漢語讀音最多之閩南人,讀唇齒音仍有困難,當可知之(註5)。縱然時至今日,以「番」為字根者,如「鄱陽湖」之「鄱」;廣播之「播」;白髮皤皤之「皤」,其讀音仍為「波」、「婆」,也即「鉢」,至是可以斷言「番」或「蕃」字在唐朝時,其讀音為「鉢」,讀音與藏人自稱相若,由是足證唐時以「蕃」稱今之西藏,乃為相當正確之音譯。
按「蕃」乃唐代今藏人自稱其國或人之名,其情況一如漢人自稱為「華」、「夏」、「華夏」,或「中國」者然,至於今藏人之所以自稱「蕃」,其由來為何?其原意又為何?歷來鮮少有文献論及,近代藏族知名史學家根據根根敦群培(註6)在其所著《白史》一書中稱:
「蕃」這個詞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也許可以說是隨緣立名,因而並不表達任何意義,……或者是王名轉為了地名,或者按照本教徒的說法,起初是叫做「本的地方」,後來衍化為『蕃』(博)(註7)
根敦群培雖對「蕃」的由來提出看法,但並未對「蕃」的意義作出說明。另有一些藏族長老認為:西藏地勢由西北向東南傾斜,自遠古以來,隨社會生產方式之演進,且因自然條件不同,形成三種生活或生產類型,將適於放牧之高原地區稱為「牧業區」,將谷地以林業為生的地區稱為「絨」;將處於以上二者之間寒暖相宜,以經營農業為主(也兼事畜牧)的地區稱之為「蕃」(註8)。藏族耆老所說的看法,乃世世代代口耳相傳,歷經一千多年甚或更久,難免失真,更可能在相傳過程中視情境而修改內容,所以此項傳說可供參考,但未必就是信史。不過之後悉補野贊普世系崛起於雅隆,當時雅隆類似西藏商業中心,遂稱之為「蕃域」,因此這一傳說仍有價值,至少指出「蕃」有農業地區或中心地區之意。
另有更具學術意義的看法,則是近代「西藏學」(註9)權威歐陽無畏之說法(註10):
藏人或以本波乃眾皆信奉之宗教,遂稱之為「鉢」,乃有「蕃」之稱謂。(註11)
歐陽教授之說法頗為合理,如是「蕃」之稱謂已得合理解釋(源於本波教,即一般所稱之本教),然則何以又有「吐蕃」之稱謂?按初時今藏人自稱其人或國,僅稱「蕃」,並無「吐」字,如舊《唐書,吐蕃傳》所載唐朝所派入藏使者之職稱,皆稱之為「入蕃使」、「和蕃使」、「答蕃使」、「入蕃會盟使」等,均僅稱「蕃」而不作「吐蕃」。但後來藏人(按唐時尚無藏人一詞,但為使便於今人認知,便宜用之)發現唐使皆自稱「大唐」,顯然「大」字乃是美稱,於是藏人也自稱「蕃青布」,「青布」係藏語,其意為「大」。藏語語法,形容詞在名詞之後,故「蕃青布」意即「大蕃」,以示與大唐對等,並以漢語語法,將形容司置於名詞之前,為使唐人瞭解,更將「青布」一詞加以意譯,遂成為「大蕃」。而唐時「大」字讀若「杜」、「吐」,至今寧波方言中「大」字仍讀若「杜」或「吐」,而閩南語「大」字讀意也含有「杜」之音,如是則「吐蕃」即「大蕃」是音譯兼意譯之詞彙。
吐蕃即大蕃,原無任何奇特之處,一如大漢、大唐、大宋者然,但舊《唐書》作者未深究「蕃」、「吐蕃」之演變,竟曲加解釋稱:「以禿髮為國號,語訛謂之吐蕃。」按禿髮部乃鮮卑族,與拓跋部同源共祖,鮮卑族係屬東胡系民族,其所操語言為阿爾泰語系,而藏族所操語言為漢藏語系,此兩大語系有極大之差異。舊《唐書》之說,純出於臆測,不足採信。至於若干外國「學者」,每喜標新立異,師心自用,迂迴曲折,對「吐蕃」一詞巧為解釋,如訓「吐蕃」為「高原人」,為「西藏高原」,為「戰勝國的王者給予勇敢人民的一個稱呼。……Thuhpa的意思是強者。」……等等不一而足(註12),這是強作解人,徒增困擾而毫無意義,歐美日「學者」治中國史或民族史,多有此病,尤其治中國邊疆民族史,心中先有西藏,新疆,內外蒙古甚至東北地區(彼等幾皆稱之為滿洲)均非中國領土之成見,因此在彼等之認知中,各邊疆民族也均非中國人,在此等潛意識下,其研究重點在標新立異,同中求異,其目的在製造或鼓動邊疆少數民族,疏離中國,意在分化、裂解中國,讀美歐日人著作時,應特加注意,以免為其所誤導。
二、圖伯特
「吐蕃」之正確讀書為「吐鉢」,與「圖伯」意近。「吐蕃」在松贊干布(兩《唐書》均作棄宗弄贊)贊普(意為元首,如中原之皇帝,匈奴之單于,突厥之可汗)領導下,國力大盛,統一吐蕃各部落,建立吐蕃王朝,並開始向外擴張,開疆拓土邁向鼎盛,向東攻掠吐谷渾(唐曾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吐谷渾汗),以吐谷渾與唐和親。也欲娶唐公主,遂於唐太宗李世民貞觀八年(634年)遣使入唐求和親。依照中國歷史習慣,凡是有外國使者前來,一律稱之為「遣使來朝」或「遣使朝貢」,兩《唐書》均如此記載,其實以當時吐蕃之盛,不可能「朝貢」於唐,吾人讀史不可泥於此項文字。吐蕃松贊干布贊普向唐求和親,「太宗未許」,吐蕃乃發兵二十萬進攻松州,唐廷以吏部尚書侯君集率軍往禦,雙方曾有接戰。據兩《唐書》所載唐軍獲勝,松贊干布「大懼」引兵而退(極可能只是打成平手),之後再度遣使請和親,唐太宗許之,以宗室女為文成公主嫁松贊干布,唐蕃於焉和親。
自是唐蕃之間維持頗長一段時間之和平,而吐蕃仍在繼續茁壯之中,且曾與唐競逐西域。直到九世紀中葉(841年)吐蕃宰相韋達納堅為首之反佛勢力縊殺赤祖德贊贊普,擁立朗達瑪為贊普,至843年朗達瑪滅佛(註13),再三年846年,朗達瑪被拉隆.貝吉多吉暗殺,吐蕃王朝崩潰,各地吐蕃部落林立不相統屬。朗達瑪之滅佛事在843年,兩年後845年,唐武宗李炎會昌五年,唐也下滅佛令,盡毀招提、蘭若、佛寺(官賜匾額者為寺,私造者為招提、蘭若)(註14),兩者是否有聯帶關係,是一個很值得深入探索的課題,惜與本文無關,且也非筆者能力所及,從略。
自此之後吐蕃陷入分崩離析狀態,其後佛教再度復興,但已與原來佛教異其旨趣,雖稱為後弘期佛教,但已非純佛教,帶有印度教、摩尼教情色色彩,稱之為密教,但此也非本文主題,不贅。
吐蕃王朝崩潰後,部落林立而不相統屬,歷時三、四百年之久,及至十三世紀蒙古興起,命闊端征討眾多之吐蕃部落,蒙古語法對於多數之詞,語尾加「特」音以表示,吐蕃與圖伯音同,對眾多之吐蕃,遂稱之為「圖伯特」,此一詞彙一直沿用到清初,如前述清初《平定西藏碑》中,三度使用「圖伯特」,此詞輾轉西傳,遂音譯為Tibet,至今日外國均以Tibet稱西藏,一般人往往失察,誤以為「圖伯特」或「圖博特」乃Tibet之音譯,認為係外來之稱謂,但事實正好相反,吐蕃、圖伯、圖博或圖伯特、圖博特乃是古已有之之詞彙。
貳、藏族源流諸說
吐蕃或藏族與中原,因中間有群羌分布,而且羌族是一龐大的民族,在諸胡列國時期,建有後秦政權,後秦主姚興政聲評價頗高;此外又有統治階層為鮮卑慕容部,被統治者為群羌之吐谷渾政權,因此,吐蕃與中原早期鮮少接觸,中原對之也不甚瞭解,對藏族源流歷來眾說紛云,難有一致看法。摘要言之,約有以下幾種說法,茲分別介評如下:
一、源於西羌說
羌族與華夏關係,至為密切,如《詩.商頌.殷武》曾載有:
「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可見早在商代(約為西元前十六~前十一世紀)羌族與華夏已有往來,因其分布在西,故稱西羌,吐蕃也在西,因此遂認為吐蕃族或源於
西羌,持此說者最多,茲分敘如下:
(一)、《新唐書.吐蕃傳》稱:
「吐蕃本西羌屬,蓋百有五十種,散處河湟江岷間,有發羌、唐羌等,然未始與中國通,居析支水西。祖曰鶻提勃悉野,健武多智,稍併諸羌,據其地。蕃,發聲近,故其子孫曰吐蕃,而姓勃悉野。」
(二)、《唐會要》卷九八也稱:
「吐蕃者,本漢西羌之種也,不知國之所由。」
至於嗣後主張吐蕃源於西羌者雖多,要皆取材於《新唐書》或《唐會要》,並無新論據。茲就此說加以分析。設藏族果真源於西羌,則西羌之族源又可向上推及於三苗,向來論三苗者,皆指其係炎帝之苗裔,是則藏族得間接為炎帝神農之後,如是則藏族也為炎黃之胄,如清《續文献通考.輿地考》就稱:
「西藏,上古三厄地,虞舜流三苗於此,亦即《禹貢》崑崙織皮西戎之一。漢魏之西羌,晉隋以下,吐蕃漸盛。……」
又據《尚書.舜典》稱:
「竄三苗於三危。」
原註稱:
「三苗,國名,縉雲氏之後,為諸侯,號饕餮。」
同書原註引《集解》云:
「賈逵曰:『縉雲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當黃帝時,在縉雲之官也。』」
所謂縉雲之官,傳說遠古之時,黃帝以雲紀官,夏官為縉雲氏,因以為族氏,在古籍中指三苗為炎帝之裔者甚多,而古之三苗與氐羌又確有密切關係,如稱藏族源於西羌,而西羌又源於三苗,三苗復為炎帝之遺胤,是則形同指藏族也炎帝之胄,此說立論之本為《新唐書》:「吐蕃本西羌屬」,而後向上推演,看似有憑有據,但事實是否如此,則不無商榷空間,近代已故史家呂思勉氏對此別有看法,呂氏先從今日青康藏高原,就其地文地理作如下分析:
1. 後藏湖水區(其地高而且平)
2. 前藏川邊傾斜區(雅魯藏布江以東,巴顏喀喇山以南,大慶河以西諸大川上游的縱谷,兼包四川雲南的一部。)
3. 黃河上游及青海流域。
4. 雅魯藏布江流域(喜馬拉雅、岡底斯兩山脈之間)
2.3(兩地區)都是羌族棲息之地,4是吐蕃發祥之地。……」(註15)
呂氏作此看法等於將羌與吐蕃分了開來,而呂氏提出此項看法,尚未在西藏從事考古發掘,而呂氏已點明西羌非吐蕃,兩者雖皆分布於群山萬壑之中,但仍有其相異之處,不宜混為一談。呂氏在史學界擁有相當學術地位,他提出西羌非吐蕃之談,在當時(1920年)可說是創新之見,三十餘年後,西藏考古發掘資料出土後(詳後),證實呂思勉氏之看法為真(羌藏非同族),如是,西羌縱使部分融入早期吐蕃之中,但並非與藏族同源共祖,吾人可說今日藏族中有羌人成份,但藏族並非源於西羌,藏族既非源於西羌,則三苗之說,炎帝之胄同時也不能成立。
二、源於鮮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