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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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楊偉中出事,是高中老友許銘全在一個老同學群組傳的訊息。一瞬間回憶閘門大開,三十多年的記憶洶湧而來。
楊偉中是我的同學,高中同屆但不同班。幾位他學生時代的至交死黨,也是我的朋友,於是我也勉強可以算是他的朋友了。那群死黨有男有女,大抵都是十六七歲便認識的,互相見證過彼此亂七八糟的青春。楊偉中離世,我們這群年近五旬的同輩人,一夜之間紛紛掉回青春期,恍恍惚惚。
往事如漩渦翻攪,想起來的都是小事。
少年記憶中的楊偉中,總是穿著藏青色建中夾克,身材修長,早熟地駝著背,書包垮垮墜在肩上(裡面塞著文史哲磚頭書),一臉憂悒的微笑。幾綹頭髮斜披著,襯著好看的雙眼皮,眼神滄桑而銳利,永遠帶著奔走半途那種疲倦的表情。說起話來低沈磁性,很適合當廣播人,或革命家。
高二下學期許銘全當了建青社長,我是社團唯一的幹部,兩人經常得去訓導處立正聽訓。那年學校事先完全沒說,就在原本有「沙漠」之稱的操場種了草皮,並且封閉一學期不准同學進入。許銘全請楊偉中寫了篇專題報導,我們還設計問卷做了民調,過半同學不贊成校方的做法。我從搖滾專輯設計大師Hipgnosis的作品輯找到一幅1972年的唱片封面當插圖:三人或站或蹲,在一大片荒蕪乾裂的土地上俯首觀看,正好呼應「沙漠」主題。結果訓導處不准我們登那篇文章和問卷調查結果,只留了一篇訪問行政主任的稿子。那幀照片還是留在了校刊內頁,兩頁之間冒出一片荒原。
還有一篇文章也是楊偉中寫的,也被訓導處斃掉了,標題是「民主‧ 中國‧ 夢」。內容我完全不記得,可能寫到了對岸「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風波,也可能寫了台灣解嚴前後的政治體制改革。總之,訓導處認為過於敏感偏激,勒令撤稿。那篇文章的開篇版面都做好了:我們請書法社同學用粉筆把「民主‧ 中國‧ 夢」大剌剌寫在社辦門口轉角水泥斑駁的牆面,連同作者「楊偉中」三個字,拍成照片貼在完稿紙上。拍照的傍晚正好放學,每一個經過的同學都駐足側目這壯觀的壁書。沒多久主任教官聞風而至,氣急敗壞命令我們立刻把它洗乾淨。「污染牆面」事小,主要還是「民主」和「中國」這四個大字放在一起,讓他感到莫名的危險吧。
多年後回想,那面牆上的五個大字,好像預告了楊偉中大半生念茲在茲的關鍵詞。
建中集合了一群最聰明也最不受管的高中生,身處其中,我總覺得自己晚熟而笨拙(其實現在仍然是),尤其在楊偉中那樣的同儕面前。他十七八歲讀的書應該早已超越研究所碩士程度,身心發育與經驗都遙遙領先,連吸菸和罵髒話的姿態都極之流利自然。遇到他,我總隱隱有點自卑,有點不甘願。
革命,曾經是那年頭一群青年血液中湧動的密碼。只不過具體怎麼個革法,需要學習。學長姊請坐過牢的政治犯前輩、社運先驅和左翼教授來講台灣人抗爭史,講現實主義文學,帶高中生辦讀書會,搞校際串聯。楊偉中在建中留級一年,比我晚一屆上大學,但我記憶中他早就穿著建中夾克混在那些大學生和社運人士之中,提前以高中生身分過著大學浪人的生涯。
我開竅得晚,高中時勉強過自己讀彼時仍是禁書的魯迅、沈從文、巴金、老舍,卻是船過水無痕,什麼也沒留下。建青社辦桌上看到過許銘全讀到一半的《台灣人四百年史》(多年後才知道他和楊偉中在比賽誰先讀完),還有一整排社團同學戴廣平用社費購置的人間出版社《陳映真全集》,儘管觸手可及,我卻都沒有翻開。那時我的聖經是《創世紀詩選》和《瘂弦詩集》,同屆的徐雋攬下當期校刊二十八頁的愛倫坡專題,閉關在家翻譯、考證、編輯、寫專論、畫插圖、做完稿,一個人完成了所有工程,而我寫了二十四頁的披頭音樂大剖析。我們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構築世界觀,觸目所及都是啟蒙的光芒。
校刊出版之後,學校再也無法忍受我們這群不受管的小鬼把持建青社,下令解散社團,校刊改由訓導處遴選編輯委員,由各班派代表交稿集結成冊。我們聯絡畢業學長發起抗爭──老建青學長們已經為大學法改革上過街頭,經歷過「自由之愛」,早有和學校官僚交手、衝撞體制的經驗。加上當年屢受審查打壓,舊恨未消,他們很快把我們組織起來,分頭出擊:一方面幫我們起草宣言,歷數《建青》多年來如何橫遭審稿制度羞辱。另一方面讓我們串聯班代表和各大社團,連署抗議聲明。也有人去找同情我們的老師,請他們支持。兩份傳單連夜送打字,快速印刷幾千份,次晨上學時間,學長就在校門口附近把傳單全發了。他們說:校方可能看高中生未成年,直接把我們抓去記過甚至開除,學長沒這顧慮,他們來發就好。
那天星期六,要上半天課。我們怕教官跑到教室抓人,各自翹了課,我好像是窩在圖書館外面的走廊,心神不寧地度過了四堂課,等其他人帶消息來。後來聽許銘全說:他們和學長林致平、徐永明直接去找校長李大祥談判,徐永明先聲奪人,拿著椅子就要摔,把他嚇了一大跳。
那是我親歷的第一場「學運」,結果大獲全勝:學校撤銷了解散社團的命令,也沒有人被秋後算帳抓去記過。後來學弟編的《建青》,感謝支持我們的老師居中協調,審稿尺度也寬鬆了些。前兩天許銘全回憶這段往事,說這是楊偉中和大學學運圈的初次接觸,開啟了他和那些學長的多年因緣。
升高三的暑假,許銘全和楊偉中糾集了一群同學和小一屆的學弟妹組織讀書團體,命名「人文青年」,在台大對面的茶館「人性空間」開過幾次會。他們想為學弟妹建立一個跨校的行動組織,我卻對這些意圖懵然無知,也沒有興趣讀那些硬梆梆的運動理論和當代史。那時我瘋聽搖滾,耽讀四五十年代的現代詩,著迷達達和超現實主義,一心嚮往六十年代的嬉皮公社──當時想像也只不過是披散著頭髮大聲聽搖滾,抽抽香菸寫寫詩,以為那樣的頹廢就是「解放」了。我還很中二地寫了一篇頹廢宣言,學妹拿去當眾朗讀,大家都笑了,但我記得楊偉中表情很不好看。那時候我就知道,彼此實在不太可能是同一掛的。
許銘全和我一起考上台大中文系,楊偉中則留在建中帶讀書會。第二年他考上台大法律,和許銘全都參加了學運社團「國際社」。他們和學運社運圈的學長經常在溫州街羅斯福路巷口「五福大廈」的租處開會,讀各種簡體書,擬定抗爭策略,儼然革命基地。後「野百合」時期校園氣氛始終騷動,各種抗爭一觸即發。偶爾在小福買便當就會拿到快速印刷的傳單,標題字跡潦草,搭上模糊照片,呼籲大家趕快去立法院支援抗爭同學,那是幾個小時前他們和鎮暴警察推擠衝突的紀錄。沒有手機沒有網路的年代,動員也只能用這樣手工業的方式。
台大社禁解除,審稿制廢止,一夕之間冒出幾十個新社團,大家都在編刊物,都對校園對社會對世界有很多意見,充滿了啟蒙和被啟蒙的焦慮。青年人作文喜歡宣言式的熱血,「惟有……方能……」這樣的句式,初讀十分上腦,看多了卻很疲乏。那些刊物,除了老牌的《大學新聞》維持學長姊一貫的好品味,多半充滿義憤但版面醜陋文筆不通。大一那年我認識了文代會的學長黃威融、林哲之,加入他們創辦的《台大人文報》,也編起了刊物,其中也是有不甘心,不相信校園刊物只能做成那樣。他們虛構了一個叫「人文藝術工作室」的單位,試圖在革命狂飆的時代探討文藝的可能性。我喜歡這個社團,並且從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找到一句座右銘,作為面向革命青年的叫板:「這些傢伙的敵人根本不是國家體制,而是缺乏想像力。」啊是的,那時候我反動而且驕傲。
偶爾我也會去活動中心學運社團聚集的二三八社辦找朋友,在那裡我拿到過一捲錄了各種版本「國際歌」的卡帶。有一天偶遇楊偉中,那些年他一面投身工運,一面串聯跨校左翼讀書小組。我們打完招呼,乾巴巴地找不到話聊,於是他問我都還是在聽音樂嗎?我說是,並掏出包裡的搖滾錄音帶。他看了一眼,露出一貫疲倦的微笑,呵呵兩聲,客氣地說這個他不懂。那時我感覺彷彿被居高臨下地打發了,暗暗生起氣來:在革命的世界,難道只容得下革命的藝術麼?那是我青春時代始終過不去的疑問。
但我們確實以為那是危急存亡的時代,連我這個「文藝青年」(當年這已是罵人的詞)也曾靜過幾次坐、遊過幾次行、呼過口號唱過戰歌,看過鎮暴警察在我眼前把工會幹部打得頭破血流。我不知道那些比我飽學早熟的同儕,是怎樣找到美學與革命結合的出口,我只知道自己始終沒有找到。儘管人到中年,遭逢造反者翻騰的熱血仍會激動,那或許只是對自己終究還是錯過了另一種青春的補償。
後來楊偉中在不同的組織中戰鬥,輾轉於對立的陣營,引發一場場論戰和分裂,那些都離我很遠了。這些年我們見過幾次面,都是在朋友的婚宴。他總是帶著太太,逗著女兒,一臉慈祥和氣。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兩個月前一場同學聚會。老朋友們口沒遮攔,直接拷問他這一路人生各種曲折的選擇所為何來,他仍是那樣疲倦地笑著,輕巧地答了。聊到他正供職的黨產會,他很低調地說:唉唷沒有什麼,不過就是混口飯吃。但我想,同學們都不會相信他的場面話。
事發之後,知道他正準備入閣擔任勞動部次長。或許,兜兜轉轉三十年,始終是要向青年的自己交代吧。這答案,如今是永遠得不到了。那日聚餐散會,我和妻陪他順路走了一段,我依然乾巴巴地找不到話說,妻於是問他和妻女分隔兩地,奔波來回的辛苦。他無奈地說:真的很累,但也沒辦法,能陪就盡量陪。然後他揮揮手,走下捷運站。當時不知道,那駝著背穿著西裝的身影,就是最後一眼了。
楊偉中離世這幾天,往日種種不斷浮現,連同數不清的早已失效的許諾。我無法在舊友的死亡中尋找意義:歲月並不會先問你成熟了沒有,抵達了沒有,才讓你心安理得地變老或不老。也是少年死黨的李達義在老同學群組寫了一句話,我怔怔盯著,想了很久,抄在這裡──「青春本來就是和死亡深深連結的,只是我們都要很後來才知道。」
(刊於《財訊》,刊出版較短,這是增補後的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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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2017年迄今的部落格,2021年遷至方格子。包括音樂文字、廣播節目側寫、隨筆、食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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