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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倒數五秒月牙》:藍色是最溫暖的花火

2021/02/09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想到日本的女同志文學或電影,腦中浮現女高中生的青春純愛,或者尺度大膽的情慾探索,又或是厭倦婚姻的中年女性身覺醒。想起台灣的女同志文學,則揮之不去邱妙津式的狂亂與絢爛,許多家庭衝突、人際掙扎,以及更深的內在矛盾、自我辯證。
而翻開旅日作家李琴峰的《倒數五秒月牙》,故事單純,文筆清麗,專注刻劃女同志內心的細膩情思,自成風格。書中收錄兩篇短篇小說,〈倒數五秒月牙〉寫夏日裡久別重逢的單戀情愫,〈聖夜絲〉勾勒冬夜戀人的凝視與隔閡。雖然兩篇主角皆是女同志,也多少提及身為同志獨有的成長經驗,不過這部分較輕描淡寫,而更著重於愛戀裡的怦然和酸澀。這似乎也是近年來同志文學與影劇的趨向:向著未來某天,當同志身分愈來愈平常,不那麼被突顯、不需要背負重擔,愛情可以就只是愛情,無分性別、國籍、種族或其他身分標籤。
日本攝影師 iwakura shiori 岩倉しおり的作品〈夏の夜の花火〉
但這之間的跨越始終沒這麼容易。作者李琴峰生長於台灣,而後旅居日本,成為中日雙語作家、也從事翻譯。《倒數五秒月牙》亦先以日文寫成,並入圍日本「芥川龍之介」文學獎,而後才由本人翻譯為中文出版,必定更懂得跨越與轉換的困難和費力。
於是,這本小說最打動我的,其實是作者以悉心體察和清新文字,讓月光照見了跨越與轉換的朦朧地帶:在日本與台灣之間,文化跨越和語言翻譯轉換的互通與不通;從女孩到女人、學生到上班族、單身與人妻的變化,同志愛上異性戀的情感,青春與世故、隱藏心意與放手一搏的決擇和難以抉擇;某方面相愛、另一方面卻沒有交集,世代觀念的無法溝通,不同興趣專業的理解障礙......
〈倒數五秒月牙〉中,描寫研究所同窗林妤梅和淺羽實櫻的交集和交錯。妤梅從台灣彰化的陝西村去到日本東京求學、留下來工作,實櫻則在畢業後到了台灣教日文、並與台灣男子結婚長居台中。有一段關於實櫻在台灣為人妻子/媳婦/繼母,並感受到身在他鄉、有太多事情自己無法掌握,這麼寫道:
日語字:浅羽実桜。
簡體字:浅羽实樱。
繁體字:淺羽實櫻。

簡體字筆畫空疏之處與繁密之處混雜在一起,看起來缺乏平衡感;繁體字則密密麻麻,看起來黑壓壓一片。實櫻覺得,還是日語的漢字看起來最讓自己安心。然而只要在台灣,「浅羽実桜」無論如何都必須成為「淺羽實櫻」。

結果到底有什麼事物,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呢?實櫻心想。
況且在這之中,通常不只是二元、三元之間的切換,而是在兩極、甚至多極之間有道長長的光譜。游移其中,究竟如何適切轉換或融合,覓得安身之處、處世之道?
不過,〈倒數五秒月牙〉僅以輕巧的筆觸,抬頭看見同樣的銀藍月光、臉上保有同樣笑彎如月牙的眉眼,輕柔拂過。或許因此,我更偏愛深入思索語言本身、直面轉換之艱難的〈聖夜絲〉。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也是我最喜歡的女同志電影之一
〈聖夜絲〉裡,孟月柔在東京女同志酒吧Polaris邂逅了繪舞,成為戀人。繪舞的設定明顯受到法國女同志電影《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的啟發:英文名為Ema、就讀美術大學,特別喜歡藍色、將自己的短髮全染成了藍色,也自道嚮往電影裡Emma的帥氣。來自台灣的孟月柔,則向她推薦了經典的《藍色夏戀》(電影《藍色大門》的日文版片名)。
故事發生在聖誕平安夜當晚,孟月柔陪同繪舞參加人體素描聚會。美術學生與不太懂繪畫藝術的戀人,在同好聚會中顯得疏離、隔閡,其實也與《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相似。雖然角色和情節帶有一點同人成分,但作者將自身經驗賦予孟月柔,延伸出了更多有意思的獨白與思考:
學習新語言如回溯幼兒期,對世界一無所知,也不擁有任何用以指涉世界的話語,只得從「這個」與「那個」開始,從連零都不存在的全然混沌之中,緩慢地構築出世界的樣貌。
我有時會想,在習得「戀愛」這個詞語之前,人們是否有可能真正談「戀愛」?若人類是透過語言的濾鏡來觀看這個世界,那麼未知的詞語是否就意味著對世界眼光的死角?
《藍色大門》,孟克柔和張士豪
文字、邏輯、看待世界的方式,命名的意義、與那些尚未被命名之物事情感的意義。語言的學習、翻譯、與無法翻譯,中文和日文之間存在共通的漢字,卻也可能指向不完全相同的內涵。而當文字退去,僅用口語溝通,意圖的傳遞有如脆弱的蜘蛛絲線,母語和非母語者之間,專業與不專業之間,溝通之絲隨著輕風或巨浪飄盪。
觸摸彼此是用不著話語的。繪舞如是說。但人與人之間即便傾盡了話語都不見得能互相理解,沒有話語便更加不可能。說起來,若我是透過另一種語言的濾鏡來理解她所說的每一句話語,那麼她所欲傳遞的絲線與我所接收到的絲線,說不定便只是外表相似而已,其實內容全然不同。一思及此,我心中便產生一種難忍的焦慮。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
你真的理解我嗎?我又是否像自己以為的那麼理解你呢?
相愛的人們啊,那些無止盡似的觸摸、親吻,話語、爭吵,所有溝通的渴求,向彼此靠近的姿態,都是為了愛而一生懸命的模樣。直到有那麼一瞬間,花火綻放般燦爛地,感覺真的心有靈犀了,又或者,望著月光灑落,覺得不理解也沒關係了。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電影最後,阿黛兒帶領孩子朗讀了法國詩人Alain Bosquet的小詩〈不需要〉(Pas Besoin),似乎也很適合放在這裡當作結尾:
大象的長鼻
是用來撿拾開心果
不需要卑躬屈膝

長頸鹿的長頸
是為了摘星
不需要飛翔

變色龍的皮膚
綠、藍、紫、白
是為了躲避動物
不需要逃跑

詩人的詩
是為了講述這一切
以及數以千計的其他事
不需要理解
願曾經努力跨越、轉換和溝通的我們,都在彼此心中留下了無盡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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