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是和解的原點～ 從橫山家到海街日記

食物跟電影有共通的語言，戲劇和小說也有不必翻譯的共用詞彙。是枝裕和導演在他所書寫的文章裡面，曾經提到早期編導作品常被歸類為「社會派」，而且他自己也這麼認為。將類似奧姆真理教、東京發生的兒童棄養事件、911等世界各地發生的恐怖攻擊，以及因為這些事件的發生所瀰漫全世界的「懲兇」心態，想辦法將那些因反感而衍生的「復仇」故事拍成電影。

但這樣的態度在他母親過世之後所拍攝的電影《橫山家之味》，有了非常巨大的改變，絲毫沒有「社會性」，而是很「日本式」的私我話題，法國代理商看過電影之後大為失望，認為「太家庭化」「地方色彩太濃了」，直言歐洲人無法理解。是枝裕和本人倒是覺得無所謂，「無法理解就無法理解」。沒想到電影到海外播放之後，卻完全顛覆了代理商的預料，在西班牙電影節放映結束時，有個晃著啤酒肚、留著漂亮鬍子的大男人靠過來對他說，「你怎麼知道我母親的事？」（是枝裕和‧《宛如走路的速度》）

從《橫山家之味》《奇蹟》《我的意外爸爸》到《海街日記》，大抵都維持著地方色彩濃厚的家庭化風格，幾幕家人圍著餐桌吃飯，七手八腳在廚房烹煮，家人遞送碗筷菜餚餐盤的樣子，即使是餐後打理乾淨的廚房水龍頭因為沒有旋緊而滲出來的水滴，都讓我看到某部分自己和家人互動的影子，某句台詞出現時，會在內心小小驚呼，不會吧，這對話在我家也出現過！

所以，餐桌與廚房是家人和解的原點，情緒爆炸時，有辦法坐下來吃頓飯，應該就沒問題了。至於日常，則是最讓人有所共感的戲劇元素，我之所以迷戀戲劇之中的日常，可能是因為自己不擅長處理衝突或心頭芥蒂，日常雖是閃避的方法，但同時也遞出和解的橄欖枝。

《橫山家之味》的廚房，阿部寬飾演的次子，帶著妻子和妻子與前夫生的小孩，剝著玉米粒，母親樹木希林將剝好的玉米粒沾了麵糊下鍋油炸，玉米粒飽滿的水分猶如小型炸彈一樣，嗶嗶啵啵，從油鍋表面飛彈起來，母親拿著漏杓與長筷子猶如士兵拿著武器與盾牌一樣，那模樣實在很可愛。

晚餐外叫鰻魚便當那又是此片最經典的情節，無血緣關係的爺孫，卻因為小男孩不敢吃湯裡的鰻魚肝，飾演爺爺角色的原田芳雄，先是舔了自己的筷子再去夾碗裡的鰻魚肝，是枝導演說他相信原田芳雄本人絕對做不出這種事情，但是以劇中那位嚴肅老醫生的個性，「我覺得這個男人會做，我認為這樣的矛盾很有趣」（是枝裕和‧《宛如走路的速度》之「關於原田方雄先生」）

這段情節的經典之處當然不是吃鰻魚肝之前舔筷子，而是夫妻因為一首歌開始鬥嘴，雖沒有直接講明翻臉，隱約還是爆了長年以來在妻子心中對於丈夫偷情的疙瘩，但一切都沒事了，畢竟一起吃了那麼多年飯。

《海街日記》四個姊妹位於鎌倉老房子的廚房裡，也出現油鍋滾燙的嗶嗶啵啵聲音，大姊綾瀨遙和二姊長澤雅美在廚台之前穿梭，換位置，鏡頭雖沒有拍攝到食物，但是從她們一邊對話一邊移動的肩膀手臂，彷彿嗅到油炸的香味，簡直不可思議。

三姐夏帆替小妹做了竹輪口味的咖哩飯，「海貓食堂」阿姨為她們做的定食，還特別託了小妹外帶前一次二姐沒有吃到的竹莢魚南蠻漬，四姊妹在家裡一起吃吻仔魚蓋飯，還有咖啡館老闆請小妹和足球隊同學吃的吻仔魚夾土司。最甜美的應該是釀梅酒的情節，梅子酒，酸或微酸，濃或淡一些……對了，即使只有短暫一瞬，我也記得大姊問小妹，喜歡吃的荻餅究竟是吃得到紅豆與糯米顆粒，還是沒有顆粒的呢？

鎌倉所在的車站場景，會讓人想起日劇「倒數第二次戀愛」的「小泉今日子」與「中井貴一」邊走邊吵嘴的情節，我原本看到選角的新聞，以為綾瀨遙和長澤雅美的大姊二姊排行應該相反吧，可是看過電影之後，覺得兩個人的角色這樣安排其實更好，香田家的姊妹之間既能爭吵又能和解，是家人關係之中最可貴的天賦，什麼時候有心事，什麼舉動該是失戀了，浴室出現不明爬蟲類的時候，誰就能拋下剛剛吵架的憤怒，立刻衝去排除狀況，這些看似普通的日常，卻是是枝裕和最擅長的功夫，我在「小津安二郎」和「山田洋次」的電影裡，也發現這種普通日常的強大後座力。

我們都希望家人關係是美好的，符合世俗定義的「正常」，但是建立家庭關係之前的婚姻卻有愛與不愛的門檻，結婚當時的愛情，生小孩當時的愛情，最後如果出現更想追求的愛情而放棄因為愛情關係而產生的家庭時，那就沒辦法永遠幸福了嗎？

也許，跟不完美不幸福的抱怨比較起來，我們更需要在不完美之中找到幸福的解決方案吧！我一直覺得，是枝裕和的電影，有類似修復功能的按鍵，因為不夠圓滿，所以努力開發圓滿的另一種格式，並且快樂去面對，將幸福的詮釋權拿回來，旁人就不要囉唆了。

長大之後，這些女孩們總有辦法理解，對父親或母親的怨恨，只要站上看得見海的山頭，大聲吼一吼，就好了。縱然有誰曾經對不起誰，可以在廚房一起料理，切切洗洗，端盤或試味道，能夠坐下來一起吃頓飯，那就是和解的原點。我猜想，是枝裕和導演的用意大概是這樣，改編成電影的原著漫畫作者「吉田秋生」，應該也這麼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