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予黥
院線上映中的《父親》(The Father, 2020)在角逐本屆奧斯卡前已摘下許多國際獎項,電影自舞台劇改編,原創者和改編者皆為弗洛里安.澤勒(Florian Zeller)本人,澤勒最初是法國知名小說家、劇作家,寫過許多膾炙人口之作,如今第一部劇情長片也令他成為優秀的導演。
錯識的可行
故事描述一位年老失智的男人,其執拗的個性令幾個看護難以照料、接二連三離去,女兒找不到適合人選照顧爸爸,眼見父親病情加劇、自己且要前往巴黎與戀人同居,面對分身乏術的情形必須另求解決之道。
情節可以這麼簡單。然而當我們真正進入電影,就會發現影像本身聚焦的是失智者的所見所聞,以及病情帶給患者與周遭的種種內外衝突。此間有實景,有幻象,有更多疊合兩者的歧途和誤入。
於是,整部《父親》是簡明的,內容卻不似一般劇情片有著易於口語傳述的劇意,前身的舞台劇特質即錨定作品著重人物內在、更勝角色行動,並異於過去多數以阿茲海默為題者試圖還原生命景格的企圖心。
電影最深刻處,是導演運用主客鏡頭的交遞,放大失智一事本身的觀感。影像不單以空間的轉換、嫁接動搖了時間的感知,甚至進一步連結病人的視角,將意識的斷續和情感的斷續緊密綰連。
旋渦裏的悖論
作為故事舞台,黯淡的公寓看上去如此空洞、又異常地飽和。一切之所以懸宕虛無,在於內部的人已無法準確地向周遭提取意義,環繞的傢俱佈置和人為行跡,終究屬於過去紊亂的空景。公寓,可以置換為某種困境,象徵著一個人的神智。
寓所內發生的種種,其不可解或唯一解,是只能等待下個困境將其推翻。弗洛里安澤勒在人的失智狀態中窺見了一輪旋渦,旋渦底有無止無盡、生命之於自身建構的能耐與徒勞。
當每一個今天,從過去的瑣碎召喚至眼前,櫛次鱗比、緩慢地組成。事物裏頭,有張臉,和我們所認為的那個自己太過相像的臉,一再安放又重複記起:門是開著、燈已熄滅,用過了餐、落掉的錶,說好或來不及脫口的話……。
人早在時間裏不停建構自身的寓所,但某天卻於原地發現自己其實無法擁抱完整,以往那些從容有餘或許無關篤定、悔之不及亦無關遲疑,而我們自認選了一個最好的版本來面對不停造建的人生,持有的則是另個被故事愈削愈薄的完結,自我若能拼湊幾些碎片,也許僅存一道悖論的淒切。
名為今天的房間
在人們熟悉影像與時空辨證關係的現日,《父親》仍非令觀眾一廂情願將自己代入情節的那種電影。一開始我們就拒絕信任──名實的誤差、情景的迷亂只發生於影像中,相對於眼前記憶交疊、意識錯雜的景況,觀看的人必須確認自己多出一份清醒,才能對一切有足夠的掌握。
但究竟我們拿什麼擔保自己的清醒,從而看懂了人類的老而無依、懂了失智者的破碎言語,掌握了電影再三投下的幻象?
開場,女人解開門鎖走進公寓,對著空蕩蕩的廳堂呼喊,彎入長廊尋找房內的父親,背景歌劇聲喑咽地唱,「幾乎不得動彈的我(I can scarcely move)……」隨老人取下耳機悄然停止。如果聆聽歌曲、回顧過往,正好暗示命運的唯一,那麼外界的觀看一途,也就伏藏了人之於自我、生而缺乏的預言能力。
當內部的迫仄成為外界所在之迷宮,我們正式落入《父親》的生命旋渦。人際何以單薄至此,人與物間如何不堪一擊,故事究竟歷經了兩天、一週,抑或一個月──誤識一一浮現,然而之於迷宮,人並不擁有過問的權利。
電影決絕地否定一個人之於自身之可信、之於他人他物之可信,由此造就最後孤冷的一隅,亦是最後的恍然,將人生所記取、遺忘、錯認的深淺,全都攢入一瞬,在灰暗的寓所、寓所內因曝光全然敞開的房間。
自始至終,那幢公寓未曾屬於誰,只是為了抵達這裏,得穿越太多實體和虛設的門檻。而一切終關乎一個患者記憶之衰敗,是嗎?終關乎一個完好的人之垂危?還是說,種種剝落其實無涉病痛完缺,進而本質地存在你我人生底、易碎的關係、日夜對自己持續許下的隻字片語……。
或許我僅被今天擁有。或許從來,就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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