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福坐在門後面,喃喃自語「100張,100張,」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每天揉捏著這些麵團,等著它們發酵、烘烤,一個麵包5 rappen、10 rappen…這麼大的數字,我要揉多少個麵團賣多少顆麵包呢?阿姨,我不想努力了!
還來不及唉聲嘆氣,也不用收拾情懷,澳福就被推進來的門給打回現實,「我要四分之一顆普瓦蘭麵包!」一個活力十足的小女孩人還沒進到店裡,聲音就先到了。到底是哪家的媳婦兒中午了才叫孩子出來跑腿呢?「你在幹什麼,澳福先生?」
「我就突然軟腳了,」澳福趕快站起,「你等一下,洗完手就切給你;20 rappen。」
「澳福先生,我要兩根棍子麵包!」
「我要兩顆黑麥麵包!」
「…(指)…(指)」
平常生意最清淡的中午時分,今天竟然陸陸續續來不少人,難道是來賞花賞月賞秋香?又或者是 Fasnacht 活動,大家提早準備了嗎?眼看架上的麵包越來越少,如果再多來幾個人的話,今天就可以提早打烊了。
那可不行!這麼想著,澳福走到門口,翻過營業中的牌子成休息中,打算再來打一批麵團。平常他習慣在中午客人較少時翻過牌子小憩一番,然後在一點開始製作第二批麵團,順利在五點出爐、置涼,以便提供市民們優質的新鮮麵包作為晚餐,這是身為麵包師的使命。然而,平常得以悠閒的時刻,突然要開始動起來,身體還是有那麼點不適應…
抬麵粉…拆包裝…倒麵粉…加水…添酵母塊…開動攪拌機…停機…刮缸壁…開機…做了千百回的熟練動作,就算是燈光微弱的時刻,還是可以順利完成,何況現在是上午11點。11點?!澳福望著牆上的時鐘,短針指著11,才11點而已,今天到底怎麼一回事呢?難不成…「형!?」
又是榮格嗎?這個人那天清晨倒在我店門口、促銷了我兩大籠的實驗品饅頭、還在我打盹的時候出現、剛剛他太太又給了我一大筆錢…等等,我是在夢中聽到勞夫子「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才聽到榮格的聲音。呼吸,我現在要全集中呼吸!
澳福突然關掉攪拌機,垂下雙手,雙眼微閉,眼觀鼻、鼻觀心,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當時勞夫子除了認真議授經文之外,也會在他們即將神遊太虛之際說起不同的故事,把這批學子的精神拉回來,說是讀書人要通曉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甚至還偶而會福至心靈地要他們在早課之前練習呼吸冥想,久而久之也讓澳福學會了在遇到事情會先靜下來…嗯…
吸氣…吐氣…勞夫子那時講道學而時習之的時候非常的認真,他說多數的人都認為學習要常常溫習,才會感到快樂,可是我不這麼認為。那些解釋都誤讀了孔夫子的話,他的意思應該是,學習要掌握時機,這樣子才能夠學得好,吸氣…吐氣…就像是阿基米德脫光衣服在洗澡時,突然想到國王的皇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黃金做的,就在那個moment,他光著屁股大喊 eureka!學習,在對的時機出現,才是真正的快樂,這才是不亦樂乎啊!
會不會是我和 형 有所感應呢?如果沒有感應的話,何以遇到他就會讓我的生活亂了步調呢?數著自己的呼吸時,澳福的注意力時不時跑掉,並不以為意,反正曉得自己跑掉了就行,再把注意力抓回到呼吸即可﹕離開故鄉一個人隻身在外,總會有些時刻不順心,靠著呼吸數息安定自己,到現在能有自己的小鋪子已經很好了…
「碰碰碰!」數息不曉得過了多久,前方傳來敲門聲,還連著敲了好多下,把澳福從自己的世界裡拉了出來:會不會是個不識字的孩子嗎?
「碰碰碰!」通常小小孩不理會店門口的告示牌寫了些什麼,反正也看不懂,有事敲門就是了。臭小孩!
「沃夫,逼死毒大?」模模糊糊的聲音,「沃夫,你在嗎?」澳福向店門走去,聲音更清楚了。是成年人的聲音,榮格又來了!hasta la vista,等等,他剛才有這麼說嗎?
「형,怎麼了嗎?」
「我說了要回來找你呀,你忘了嗎?!」
「囧…」
「沃夫,你幹嘛把牌子翻過來呢?開店不歡迎客人上門嗎?」榮格連珠炮地問著,簡直讓澳福喘不過氣來,剛剛的呼吸數息全都亂了套…「夫人呢?」好容易找到空檔,澳福也反問了。
「就…就回去了呀!」
澳福聽著榮格的回答,看著他眼鏡閃著門後的光亮,自己也笑了出來。
「進來吧!」
「上星期真的感謝你救了我一命呢!我的朋友!」榮格伸出了雙手,緊緊握住澳福,「蘇黎士的春天有時候會很冷;也才前幾天 Hottingen 就凍死了幾個吉普賽人呀。」
奇妙的感應呵。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正是澳福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的話語,或許,對一個亞細亞黃種人來說,在幾乎都是高加索人、亞利安人的蘇黎士,是遠方來的人;在安眠熟睡的城市裡,對一個清晨即將開始工作的人來說,因幻象而迷走的人,也是遠方來的人。
「沃夫…」這回榮格扭捏了起來,像有什麼話哽在喉嚨。
「安怎呢?」
「…嗯…」榮格看著澳福,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澳福見榮格不發一語,逕自走到後方的工作區,彎腰伸手進攪拌缸裡,「呶!拿著…」
「!!!」
「我就知道!」澳福真心感受到榮格喜吱吱的樣子,活脫脫是早上拿到四升橡實的猴,「你果然來找我是為了這個!」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呀!」澳福看到榮格一臉正經卻又掩不住笑意的詢問,抱著肚子蹲在地上狂笑,「因…為…你…上…次…捏…到…麵…團…就…捨…不…得…放…下…了…」
榮格也跟著大笑起來,「被你發現了!」只見那在榮格手中的麵團,立刻被搓揉了起來:一下把它拉得很長,拉到斷掉;一下把它拿在手裡撮成蛇狀,然後再將麵條盤起來;一會兒捏捏捏,把一塊麵團捏得薄薄的像個盤子…澳福開動攪拌機,饒富興味的看著榮格翻來覆去把玩著一塊麵團,看著也好笑。這回澳福倒是沒有忘記自己的工作,攪了一會兒之後,關掉攪拌機、拿起一塊麵團,兩隻手將麵團撐呀撐的,看著不滿意,又把麵糰丟回去攪拌缸裡,啟動機器。
「형,你怎麼對麵團這麼有興趣呢?」澳福望著閉起眼睛的榮格把玩麵團,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滾動都可以清楚的看見,彷彿榮格正在經歷一些事情。不曉得榮格想到了什麼。
「沃夫,」榮格突然壓低了聲音,「你覺得內人怎麼樣?」
「夫人?」澳福內容格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你和夫人怎麼了嗎?」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嘛!」
「呃,夫人長得端莊賢淑,嗯…路旁盛開的玫瑰看到夫人,就會羞愧的趕快把花朵合起來;天上的月亮如果見到夫人的容貌,肯定會趕快躲到雲後面去。水裡面游泳的魚,如果在河邊遇到了夫人,也會驚訝於夫人的美麗,覺得不好意思,趕快沉到水裡去;天上飛的雁子,遠遠看到夫人,就會趕快降落到地面上,免得被她的美貌給刺瞎了雙眼。夫人實在太漂亮了!」
「!!!」
「怎麼了,我說的不得體嗎?如果有冒犯的地方,還請原諒我,畢竟是你要我說說對夫人的看法。」
「不不不,」榮格的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我也覺得我太太很漂亮,當時才會興起和她結婚的念頭。但是你對內人的形容,簡直比莎士比亞還要厲害;你知道莎士比亞是誰嗎?」
「搖晃梨子?不知耶!」
榮格顧不得解釋誰是沙士比亞,「雖然當時很多同學都認為我追求她,純粹是看上他們家的財產,但是我的上帝啊,聽了你的形容詞,我才曉得内人的漂亮,可以用這些話來形容。」
「你是說,夫人家裡很有錢嗎?」澳福聽到了關鍵字,感受到口袋裡100張百元瑞郎的厚度與重量,趕忙把握機會發問,「不過…」
「不過?」
「你剛剛提到財產時,捏麵糰的手勁倒是特別大,手筋都浮起來了。」
「沃夫,想不到你的觀察這麼仔細,倒是讓我大吃一驚。」榮格嚥了口水,把當年和艾瑪相遇的過程說了一遍,也把同學們的反應仔細地描述了出來,到最後榮格恨恨的說,「我才不管艾瑪他們家有沒有錢,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就是我這輩子的女人了。」
「嗯哼。」
「一想到同學們說我是勢利的小人,我就心裡有氣;我對艾瑪是真愛,是真愛啊!」榮格講到這裡,垂下了頭,「唉,沃夫,這段黑歷史我藏在心裡好久了,第一次把它說出來,真是暢快。」
「형,我不曉得你說的黑歷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你在把弄麵團的時候,已經把它搓圓了。」
「!!!」榮格張開了嘴巴望著澳福,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也沒什麼,梁山包子店的宋師傅光是看我捏麵糰的手勁,就知道我當天的心情好不好;」澳福看榮格慢慢闔上嘴巴,又繼續說道,「普瓦蘭先生雖然沒有這份眼力,但從麵糰表面的光滑度,就可以看得出我今天的精神狀況如何。他那時候還常常鼓勵我,『想念大清帝國的家人嗎?5566不能亡』,誰曉得那是什麼意思?」澳福關掉攪拌機,捏了一小球麵團,確定麵筋形成,就抱起整個缸子放到工作枱上,動手將打好的麵團撥出來。
「형,你怎麼對麵團這麼有興趣呢?」
「一言難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