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榮格望著手上的一顆麵團球,不解地問。
「還沒呢~揉麵團成功的話,有三個地方會很乾淨,」澳福舉起左手掌、回應榮格這位揉麵團新手,「首先是手掌,再來是麵團本身,最後是工作枱,這三個地方會很光滑。你看,手掌上還有一些些的麵團,表示麵團還沒完全揉好。」澳福以自己的手為例,要榮格放寬心。
「所以說,我的麵團也還沒揉完全囉~」吳爾芙指著她身體前方的工作枱面,「卡爾,你的麵團表面和月球表面差不多,還有許多坑洞呢~」
「可是,我的水都倒完了呀?」
「嗯嗯,許多人會以為這就是第一步驟結束了,其實還有呢~」澳福右手拿著刮板,將自己手上以及工作枱上的殘留麵團,輕輕刮除、集中在一起,繼續以麵團球滾上麵團渣,慢慢工作枱上變得乾淨。
榮格和吳爾芙有樣學樣, 兩個人手上的麵團也變得有模有樣;明明20分鐘前兩個人的手勢還很生嫩,麵粉是麵粉、水是水、酵母片是酵母片,卻在單調而機械式的動作中,三個原料混在一起,成為一體,再也看不出來什麼是什麼。
「上次我摸著麵團就覺得很奇妙,這次看著這變化,更神奇了;」榮格模仿澳福在工作枱上以手掌推展著麵團、手臂無法再伸長時又將麵團捲回的重覆動作,「好像是從無到有…不對,不是從無到有,而是參與了它們的變化,卻又能保持自己原來的樣子…」
「卡爾,當年家父過世,我陷入沮喪憂鬱,也和家母相處非常不愉快,因而開始來找你會談分析,好像你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說過什麼話?」
「你說,你只是透過我的夢或意象來幫助我進入深層的自我,嗯,還是自性?然後還用了阿波羅神廟的那個格言『了解你自己』提醒我。在這過程中,你認為我是因為父親過世、少了腓利門(Philemon*)的引導而開始感到混亂…」
「嗯嗯,繼續…」
「…一旦我可以在想像中和這個老人交談,和他聊我的困擾沮喪,他也給我一些建議指導,我就變得比較平靜,人也變得穩定多了…」
「等等…我從頭到尾人都在這裡、和你們一起揉麵團,但你們現在聊的…好像聊到心裡話去了…是我錯過了什麼嗎?」
「沃夫,我們從剛才聊到現在,說的都是身體和心理以及靈魂的關連,這一切都從揉麵團開始有這些聯想;很奇怪,你做麵包這麼久,有沒有什麼聯想呢?」榮格回應澳福,希望從他身上找到一些靈感。
「嗯…」澳福困惑地看著榮格,不曉得是因為聽到太多奇怪的字詞、一時無法跟上榮格與吳爾芙的對話,也或者是有自己的想法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先將工作枱上、手上的麵團刮下來,繼續和這個麵團球混在一起吧。」
「哈哈,這個我們都聊到忘了~」榮格和吳爾芙開始動手,將身前工作枱面上的斑斑麵團,以及指縫間、手背上的點點麵團刮除下來,滾進大麵團裡。
「然後呢?」吳爾芙問。
澳福二話不說,雙手捧起麵團往後退了小半步,狠狠地往工作枱上丟,「碰!」
「怎麼樣呢?」澳福臉上帶著微笑,轉頭望著榮格與吳爾芙,後兩者身前一樣各有顆不甚規則的麵團球,額頭微微冒著汗珠、臉上的表情揉和了驚訝、喜悅、滿足…,難以一言而盡。
「一開始我還真的嚇了一跳,想說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步驟說錯了話,惹得沃夫不開心,可是…」吳爾芙右手緩慢而規律地輕輕拍著麵團,「…沃夫先生的表情從用力的緊繃迅速變成柔和的笑意,然後還微笑地看著我,似乎在邀請我、鼓勵我,用力摔麵團是被允許的、沒關係的…」
「…」澳福和榮格安靜望著吳爾芙,聽著。
「…你知道嗎,在那個狀態下,我好安心,而且,沃夫還說『放心,麵團不會被摔壞的』,好像有股力量從我身體裡長出來,好像我怎麼樣用力、出力,都會被接受,那感覺…卡爾,和你進行分析時不一樣,你是用語言和我進行,比較像是用這裡,」吳爾芙右手食指比了腦袋,「可是沃夫這個過程,更像是這裡,還有這裡,」吳爾芙比了比心臟,然後雙手沿頭向下比到肩膀,「一種更奇妙的感受…」
「…我留意到,你一開始很謹慎,好像手上捧的是容易破裂的『細拿』,幾乎不怎麼用力摔,反而更像是把麵團放在工作枱上呢…」澳福接下吳爾芙的話,「…而且,那股表情,還有那麼點不情願,呵~」
「沃夫,你是怎麼能夠想到那麼多的呢?你的觀察好仔細,我和安東妮對話這麼久,都不見得看到這麼多耶…」
「嘿,卡爾,的確是這樣子沒錯,」吳爾芙用力點頭表示認同,「聽你這麼一說,迪卡爾的錯誤又更加明顯了;明明身體提供了許多的資訊,我們卻都被語言給騙了,還認為身體和心靈是分開的。沃夫,謝謝你帶我們體驗這些!」
「這是我的榮幸,吳爾芙小姐!第一階段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是第二階段的變化了。我們先把手洗乾淨吧。」
「喂,沃夫,你怎麼不問我呢?」
「我當然不問你啊!」澳福忍不住笑了出來,「反正,你不必問也自己會講。」
「噗嗞!」一旁吳爾芙也笑了出來,「真的是這樣呢!」
「你們兩位!」榮格一掃先前觀察力比不上澳福的深鎖眉頭,「說到底,這還是索緒爾的能指與所指的差別。」榮格看了吳爾芙一眼,接過她疑惑的眼光,「我可沒像你一開始的謹慎小心,而是很快就用力地摔麵團了。」澳福在一旁對著榮格豎起右手大姆指,「讚!」
「我的確被沃夫最初的那個『碰』給嚇了一跳,畢竟我想都沒想到他會這麼粗暴的對待麵團,彷彿那麵團是不怕摔的。」(澳福:它的確是不怕摔呢!吳爾芙:粗暴的動作大可不必!)
「很奇怪,那個『碰』好像喚醒我身體裡的什麼開關,所以我也開始學著沃夫你的動作,用力地摔著麵團。那個『碰』的一聲,就是能指,至於我內心的那個開關,就是所指。說真的,要我明白清楚地說那種感覺,一時間還找不出形容的文字呢。」
「為什麼呢?」吳爾芙好奇。
「ㄚ災!如果能說清楚的話,無意識就不是無意識了。等等,無意識,我剛剛說了『無意識』嗎?」
「難不成是沃夫說的?」吳爾芙右手掌按上榮格的額頭,「沒有發燒啊!」
「형,那個字太長了,我根本記不住,也不想唸。」
「沃夫,多虧了那個『碰』,我好像又清楚了一些事:先說那個節奏『碰、碰、碰』,非常有力,好像是戰鼓的聲響,開啟我內在的某一個開關,而且是不知不覺地。然後那聲音,其實呼應了,或者是召喚了我的某一種狀態,引起我的共鳴…」(澳福:又是感應!)
「對對對,就是共時性!」
「是這樣的嗎?難道是那個『碰』,跟路德維希·范·貝多芬《第5號交響曲》的『等、等、等、等』有關嗎?」吳爾芙歪頭看向榮格,「是嗎是嗎?」
「嗯…我要修正一下:與其說『碰、碰、碰』的聲響是能指、我內心的那個無意識感覺是所指,倒不如說『碰、碰、碰』的聲響召喚出我內心的那個無意識。前者大概會是佛洛依德先生,嘆,的說法,後者是我現在的想法。沃夫,你的好共鳴!」
「嘿,我們的第一步驟還沒完全結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