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繆思的女人
影集《佛洛伊德》(Freud, 2020)以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1890 年代於維也納醫院實習的經歷作為故事背景──此時的佛洛伊德,尚未透過《夢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在心理學界掀起爭議與風波。劇中,一位個案兼靈媒的神秘女子莎樂美,介入並擾亂佛洛伊德的生理及精神生活,然而儘管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é)於歷史上真有其人──據記載,歷史上的莎樂美依序與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及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墜入愛河,並成為後者的繆思(Freud, 1937: 5076)──,真實的莎樂美僅與佛洛伊德建立「單純的」友誼,成為佛洛伊德思想的信徒(disciple),並無如《佛洛伊德》中的莎樂美與佛洛伊德建立悖德的關係。但是,我們仍需對真實的莎樂美與佛洛伊德的實際相處情形保持懷疑──這並非意味著,我們必須懷疑佛洛伊德與莎樂美之間發展了如後者分別與尼采和里爾克之間的情愛,而是我們必須懷疑莎樂美對於佛洛伊德的心靈富足,是否僅有「單純的」情誼意義。
如《佛洛伊德》的結尾,維也納政府為了掩蓋莎樂美所造成的不安與動亂,要求佛洛伊德燒毀那本關於莎樂美的書。在最後一次與莎樂美的會面中,佛洛伊德向莎樂美傳達了自己燒掉著作的失望與落寞。對此,莎樂美答道:
不要寫一本書關於我的書;請為了我,寫許多本書吧。
(Schreib nicht Bücher über mich; schreib viele Bücher wegen mir)
此處,我們總算可以將虛構中的莎樂美,以及真實的莎樂美相互連結:兩人對於佛洛伊德──不論是影集中的,或是精神分析史上的──和其他思想家而言,無疑都是不可或缺的繆思。她們的存在迫使他們去追尋和理解許多看似無解的事情。
如同多數傳記所推測,佛洛伊德的戀母情結構想,或許來自於自己的母親,同時是父親的第三位妻子:佛氏的母親在嫁予父親時年僅 20 歲,甚至與佛氏同父異母的兄長幾乎年紀相當(Jacobs, 2003: 8)。佛洛伊德雖然未曾於其著作中提及對於戀母情結的構想究竟從何而來,然可以肯定的是,佛洛伊德相信戀母情結存在的程度,必定或多或少因母親而有所增加。
神秘的男子,與其母親
於是,我們或許可以藉由佛洛伊德的生命,找到一個深入探究《當世界不再下雪》(Never Gonna Snow Again, 2020)的神秘男子澤尼亞的觀點。對於按摩師澤尼亞,除了他出身自曾經遭到核爆遺害影響至今的車諾比(Chernobyl)小鎮,我們幾乎一無所知──他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從黑夜走到白日,再從白天進入漫無止盡的黑夜裡,而他走過的城鎮也彷彿四季不見陽光,黑夜與白晝,時間與空間,彼此融合成單一、永恆不變的「一點」。
然而,當我們看見一幅掛在澤尼亞住所牆上的風景畫時,我們隨著澤尼亞對這幅畫的凝視,一同被吸進了畫中──畫中的草地開始隨風拂動,一位背對著鏡頭的女人坐在籬笆上,抽菸望向遠方,遠方的天際映照著傍晚的彩霞。這一幕不可能不使我們聯想到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半自傳電影《鏡子》(Mirror, 1975)的第一顆鏡頭,正是飾演塔可夫斯基母親的捷列霍娃(Margarita Terekhova)坐在圍籬上,望著遠方,等待著丈夫的歸來。
即使這一幕──觀看自己母親的視角,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關係,自己眼中的母親與他人的關係──對塔可夫斯基而言,或許是極為個人、也極為私密的,然而塔可夫斯基意圖透過這個畫面所傳達的,並非記憶裡母親確切的模樣、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個動作,而是透過對於母親的重建,來追憶自己的母親,追憶自己對母親的情感。
於是,從此看來,澤尼亞在牆上的畫中所看到的母親,以及其他記憶片段裡所看到的母親,即使與塔可夫斯基的母親是相近的,甚至完全相同,然這些畫面對於澤尼亞而言,僅是他對於母親的一種想像,以及情感的溯洄。
澤尼亞在小鎮法語學校的期末發表會上突然消失之後,我們看見許多掛在學校牆上的兒童畫作,而這些畫作的共通點,皆是他們記憶裡澤尼亞的最後身影:身著滑稽表演服的澤尼亞,為母親們按摩的澤尼亞,甚至是如超人般翱翔天際的澤尼亞……。
「你必須成為一位英雄,才能拯救別人。」澤尼亞的母親在臨死前,曾如是對他說道。然而,當這句話再次浮現於澤尼亞腦海時,母親早已失去了氣息,動也不動地躺在棺材中。澤尼亞俯身下去,親吻了母親,作為對母親最後的道別。直到此刻,我們或許終於能夠明白:使澤尼亞成為「按摩師」、使佛洛伊德成為心靈黑暗大陸──特別是女性的,因為佛氏的個案多為女性──的「探索者」、以及使塔可夫斯基進入影像創作的緣由,彼此之間是相互關聯的。自身生命的歷程,某種程度啟發了他們在探索人類心靈過程中的靈感──現實中的佛洛伊德因為年輕的繼母而開啟了對於戀母情結的構想,進而發展出一系列龐大的、精神分析的系統;虛構的佛洛伊德基於與莎樂美的奇幻經歷,開始將自身所經驗的一切,付諸於探究神話、儀式與原始欲望之間的關聯;至於澤尼亞,則是基於母親最後託付與他的遺言,而開始在按摩的過程中──更精確來說,是與眾多女性及少數男性客人的關係中──,尋找他與母親之間的聯繫。
於是,當我們看見澤尼亞在面對已為人婦的瑪莉亞的胴體,以眼神勾引澤尼亞、甚至最後與澤尼亞發生性愛的伊娃,對澤尼亞說「你很了解我的身體,如果我們做愛的話應該會很刺激」的白髮寡婦,幫澤尼亞口交的鬥牛犬女主人時,便毋需感到驚訝:這些女人之間所共享的特質,便是她們皆已經擁有自己的孩子──明顯地,養狗女亦將自己的寵物視如己出──,她們在身份及年齡上皆符合了作為母親,同時保有性魅力的女性兩個條件。
基於佛洛伊德對於戀母情結的理解,小男孩最早的性欲投射對象應為母親,並且隨著性器官──也就是陰莖──的發育,對父親與母親的關係產生妒忌與憎恨(Freud, 2010: 275)──於是,澤尼亞對所有女性的性邀請「來者不拒」,並與她們建立以「性欲」為基礎的關係──甚至與性格古怪的退伍軍人之間,亦有與性相關的暗示──,某種程度正是佛洛伊德理論的例證。澤尼亞於母親生前未曾實踐的母親之愛,轉移到這些寂寞、肉體卻依然姣好的女人身上,使澤尼亞透過這些「母親們」獲得性滿足。
治療師/人類何去何從?
然而,藉由按摩/催眠治療/談話治療(talk therapy)進入女性/個案陰暗的森林,也就是她們的潛意識裡,透過性來治療她們,在我們眼裡看來是荒謬無比的──就如同對於佛洛伊德將所有的心理問題歸咎於欲求不滿足,將所有的衝突簡化為父親、母親與主體之間的三角關係,在沒有自身相關經驗的情形下,我們感到嗤之以鼻一般,甚至認為這一切僅是佛洛伊德對年輕母親的「性幻想」而不足掛齒。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來,這個具有龐大體系的「性幻想」,除了荒謬之外,其所隱含的另一個意義便是一種不可能性:基於否認性欲為造成自身心理問題的根源,性欲問題的本質是荒誕,也是不可能發生的,如同澤尼亞介紹自己來自車諾比──理論上,車諾比事件爆發後,該地已有近十餘年的時間無法居住,更何況澤尼亞出生於車諾比事件後的七年內──,開頭向勞工局的局長說道「我會所有的語言」,不留一絲痕跡地消失在世界上,卻仍以英雄的姿態出現在孩子們的畫作上。這一切暗示著某種人類不願意面對,並且試圖透過將之定調為「可笑」來逃避面對的問題。
這也正是《當世界不再下雪》結局黑畫面上所顯示的:
不清楚澤尼亞離開小鎮多少時日後,小鎮下起了雪。只是,這場雪,如同電影中身分不明的敘述者所言「掉落的雪像灰燼一般」,以及聯合公園(Linkin Park)的歌詞「灰燼如雪花般飄落」(The ashes fell like snow),核爆之後無數的放射性塵埃被釋放到空氣之中,隨著雨水或雪降下──此時,塵埃的確如雪花般飄落。只是,這句話並非真的以氣候變遷的角度,指出人類對自然環境的予取予求,將會帶來嚴重的自然災害,而是一種對於人類末世的預言──就如佛洛伊德晚年對於二戰的爆發並不感到奇怪,因為他早已認為理智與文明永遠無法戰勝人類的毀滅本能(Zweig, 2017: 459),而等在個人前頭的死亡,人類所迎向的滅亡,是我們不願面對的事實,卻也是確鑿地戊限在我們眼前的命運。
但是,若一切的心理問題,皆如佛洛伊德所認為,源自於「性欲」或「性驅力」,那麼作為一名透過性愛來解決欲求不滿問題的治療師,澤尼亞的無故消失似乎便預示著心靈治療的不可能性──當他的出現短暫地撫慰了小鎮上眾多的寂寞心靈時,他與這些人所建立的以性為基礎的關係,證實了佛洛伊德的理論,可是他的消失,也意味著原先已經被解決的問題將因為澤尼亞的不在而再度浮上檯面。人們將永無止盡繼續等待著下一個澤尼亞的出現。
總體而言,對於澤尼亞自身,他所施行的治療能夠建立他與母親的連結,而對於被澤尼亞治療的人們,他們所接受的治療終究是不可能的──這對應到佛洛伊德臨終時對於當前人類自相殘殺的處境毫不感到驚訝的態度,也顯示了一種極端的悲觀主義:不論是澤尼亞或是曾經被他拯救的人們,即使我們有生之年能夠看清楚自身的問題,它們仍舊是不可能被治癒的。
全文劇照提供:好威映像
引用及參考書目
中文
Sigmund Freud 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新北市:左岸,2010 年。
Stefan Zweig 著,史行果譯。《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Die Welt von Gestern: Erinnerungen eines Europäers)。台北市:漫遊者,2017 年。
外文
Freud, Sigmund. Lou Andreas-Salomé in James Strachey ed.,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1937.
Freud, Sigmund. Trans. James Strachey.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0.
Jacobs, Michael. Sigmund Freud.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