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金馬 58｜《瀑布》：母愛與擔憂如潮水，該如何避免它淹沒一切？

電影《水瓶座女孩》裡面，柯林．佛斯飾演的英國政治家，在女兒快成年時才知道她的存在，即使相識不久，已足夠令他為了女兒要去約會而焦慮不已，於是聯絡孩子的母親，問道「這些擔憂有一天會停嗎？」，得到的回應是堅定而簡單的：「不會」。

《陽光普照》導演鍾孟宏的新作《瀑布》，由賈靜雯與王淨飾演母女，貫穿其中的，是為人母親永遠揪著的、千迴百轉的一顆心，以及家人之間永遠的不放心。

故事發生在 2020 年春天的台北，新冠肺炎疫情開始蔓延，衝擊一對母女的生活。女兒小靜（王淨飾演）因為同學確診而居家隔離，母親羅品文（賈靜雯飾演）的工作也遭逢壓力，先是收到減薪意願調查，再來因陪同女兒居家隔離沒法去上班，對未來的不安全感不斷疊加，母女相處氣氛每況愈下。

《瀑布》的前段帶著懸疑與驚悚的味道，甚至令人想起恐怖片《鬼敲門》的情境，小孩跟媽媽困在一起逃不開彼此，所有壓抑的心理問題逐漸引爆。

不過，隨著《瀑布》的劇情輪廓變得清晰，會發現它真正的「恐怖」，來自身為母親永無止盡的壓力，而當她負荷不了，這種情緒的外溢，也開始影響到女兒。

品文的生活單純，只有工作與家庭。她身為單親媽媽，是女兒唯一的財務與情感支柱，明白自己千萬不能倒，但身邊一切還是要垮了，於是她安靜地崩潰了。

這一切崩解，從她的視角，來得毫無徵兆，但導演運用許多技巧向觀眾暗示母親的心理困局。在公司，同事對她聽到減薪的激動反應感到訝異；回到家中，住宅大樓正在做外牆整修，掛上藍色帆布，讓客廳成為陰暗的灰藍色調，母女就像住在瀑布之後；屋內本應該是家人相處、溝通的地方，但觀眾視角看見的是不通透的格局、以及一扇扇的門，母女可以同時在家卻完全不知對方在做什麼；當母親發現孩子離家出走，在大雨夜衝出家門尋找時，在人行道上不知該往哪走，背景是一整道灰牆，沒有方向、沒有希望⋯⋯

疫情砍掉了正常的社交與穩定的財務，將壓力凝聚為一棟心理與身體上的監獄，包圍這對母女。本該提供溫暖的家，現在除了被藍色帆布包得密不透風、引人憂鬱以外，進出家門躲不過的管理員，如獄卒一般盯著她們，隨時提醒欠繳的管理費與大樓外牆拉皮費用，銀行寄來的貸款催繳通知也逃不出管理員掌心。家人之間互有秘密、互相猜疑，相處不像家人反而如獄友。唯一能來「探監」的小靜生父，已組了另一個家庭，心思早離開這對母女身上。

在品文的怪夢裡，出現一棟沒有護欄的高樓，一個孩童在裡頭到處亂爬，母親眼看孩子即將墜落，趕忙衝上前，結果孩子在邊緣煞住，反倒是母親來不及停下，摔了下去。這或許暗示著品文的潛意識──她深愛女兒，腦子裡擔憂的永遠是女兒，甚至願為女兒而死，但又難免怨恨自己竟要為孩子死，明明不聽話亂爬的是孩子啊！於是在她精神狀況越來越差的時候，眼中的女兒益發叛逆邪惡，就像那到處爬的孩兒一樣，總有一天會害死媽媽。

母愛與擔憂如潮水，如盧律銘時而溫柔時而驚悚的配樂一般，它可以柔軟而穩定，但若無法控制，也會成為具備極大殺傷力的毀滅性武器。

以往看到「母親攜幼子自殺」的新聞，我都相當氣憤，不懂為何不留給孩子一條生路？也許他可以、也願意活下來啊。但自己有了孩子以後，我開始懂得某些幽微的心境真是外人難以想像的，或許從絕望母親的視角，看見的是：「我是孩子唯一的希望」、「沒有我，孩子就要完蛋了」，若自己活不下去，為了孩子著想就得帶著他一起解脫，離苦得樂。

我相信許多母親，尤其是單親媽媽，都有過類似擔憂：「我不能倒，我倒了孩子就倒了」。品文在丈夫外遇離婚、與女兒相依為命的這些年，情感與財務上應該都是咬牙撐著的，毫無餘裕，才會堅定幻想前夫終究會回頭，或是一聽見公司要主管自願減薪就理智斷線。她認定無論如何要替孩子撐住現狀，當她撐不住了，就在心中建構出假象來自欺，漸漸無法辨認現實與虛構。

但品文沒發現的是，小靜早就長大了，孩子可以的，她能精算家用開銷、做出更好的收支決策，她甚至能跟那早已無情、與外遇對象共組新家庭的父親斷絕關係。品文最淒慘的這段時間，小靜不再是只能跟著「倒」的小孩，而是能一起「撐」的少女，兩人的關係轉了型，更為穩固。

另一個幫助品文重新站起來的關鍵變化，是她「不忍了」。導演利用在雜貨店一段幽默好笑的「奧客」劇情，呈現品文如何表達「不再忍耐」的自己。

女性的成長經歷，往往包括這類「從忍讓走到不忍」的階段。從小，長輩總是不忘提醒女孩「忍讓」、「溫柔」，長大後女孩也習慣繼續採用相同處世哲學，直到體悟一味忍讓不是辦法，或者有些人終於承受不起，要以完全洩洪的姿態帶來災難為止。有天品文突然會意過來，她每回心頭情緒滿溢、難以負荷之時，耳中聽見的轟隆聲，原來不是機器的聲音，而是瀑布聲，這神秘源頭揭曉後，她終於能引導狂暴的瀑布聲離開，轉而聽見溪水潺潺。導演在此將音效設計融入敘事的一環，讓觀眾聆聽品文耳裡聽到的聲音，體會她疑竇消除、豁然開朗的舒暢感。要掌握住生活，就得調整控制自己的情緒水流，別擠壓到需要臨時洩洪的那一天。

《瀑布》提供許多精彩機會讓兩位女主角發揮，賈靜雯的角色難度最高，除了要演繹「人母」身分從慈愛、擔憂到情緒崩潰的各種面向，經歷精神失常之後，她走路微微駝背、步伐略為蹣跚，對周圍事物的反應速度變慢，眼神較為空洞，是很全面而細心的演出；飾演女兒的王淨，表現也非常令人讚嘆，面對母親的另一面，她的擔憂、恐慌與早熟，讓人心疼不已。魏如萱飾演的角色幾乎如天外飛來一位天使那般，有點不真實，但她在片中翻唱蔡琴的〈抉擇〉一曲，相當動人；李李仁飾演的父親，鎮靜中帶著冷酷，優雅中透著虛偽；《陽光普照》陳以文的出場帶來不少幽默，真誠樸實的特質令人心安；劉冠廷的客串則讓看過台劇《火神的眼淚》的觀眾會心一笑。

就我個人經驗來看，《瀑布》紮實呈現出母職帶來的焦慮感。我總是害怕自己身體或心理萬一撐不住，會無法照顧陪伴孩子，更怕他們看見母親脆弱的模樣會擔憂未來。身為母親不僅要無止盡付出，還得負責展演，讓家庭環境呈現安全、穩當的形象，讓孩子食衣住行維持正常。《瀑布》片中兩度出現重大生死危機的時候，品文都在煮飯，這站在人母角度是非常真實的，咱們就是一天到晚在煮飯、或煩惱該給孩子買什麼吃，甚至當品文把家裡搞到失火之時，她也不是什麼精神失常的縱火狂，只是個想為女兒煮頓晚餐的媽媽罷了。真的不誇張，就算疲累、崩潰到谷底，許多母親還是在煮飯⋯⋯我的朋友就曾經在深夜準備寶寶副食品時打瞌睡，差點燒掉鍋子與廚房。

或許，《瀑布》除了是一部優秀的電影，也不經意地成為真實自然、毫無說教的青少年親子關係範本。許多過來人都提過，家人爭執的關鍵不在道理本身，而是在態度：一句話說出來，是從厭惡或責罵角度出發、還是站在同理角度？它有否帶著愛與信任的感覺？太多時候，中年爸媽的困境與焦慮、所面對的殘酷現實，青少年尚未能理解，而孩子的躁動與不耐，父母已經累到無力冷靜面對，因此雙方任由負面情緒噴發，漸行漸遠。

誠如片中對話點出的，「理解對方」才是重點，理解能產生耐心與溫柔，態度軟化了就能讓對方感到被接納，進而疏通彼此的情緒，如此才有繼續溝通、產生信任的可能。小孩會長大，母親會老去，為人父母終究要學習信任孩子，就像閉眼往後倒的那個信任遊戲，爸媽要能放手相信孩子可以將自己接起。當《瀑布》裡的品文與小靜，不畏周圍如何風雨飄搖，都願意克服萬難，堅定選擇信任、守護彼此，這就是最美好、最動人的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