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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鄉紫羅蘭》:歸隱者的與世重逢|潺時.穀雨【TIDF 特輯】

2022/04/2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Usambara Violet (2020)
自從疾疫盛行,「隔離」已成為近兩年重要的創作母題,相關影視作品不勝枚舉,《疫鄉紫羅蘭》(Usambara Violet,2020)亦為其中之一,是活躍於匈牙利的印度導演 Aman Wadhan 於居家防疫期間所拍攝的短片。本片以抒情獨白旋開影像述格之窗,寂緩訴說自身與兩盆植物相伴的隔離日常,形式上未見作者對於新時代題材的逐獵與開發,乍看反似怯縮 ── 然而,正是此向內包藏的伏筆態勢,為玄機盎然之處。本文試以三個面向討論《疫鄉紫羅蘭》富於延展的感性,並回頭關照隔離時代的人類在空間及知覺上的困守處境。
Usambara Violet (2020)
1. 植物:動靜之間
這部電影由兩種畫面組成:一為植物的特寫,二為植物從窗台望向戶外的視角。一盆羅勒在初春飛雪之中瀕臨死亡,在陽光照耀下復甦生機。一盆品種陌生的紫羅蘭,乃房東贈予獨居導演的陪伴,頂著肥厚的心型葉,安靜時分彷彿能聽見液體流過葉脈的鼓鳴聲,竊竊私語:別跳下去。
別跳下去 ── 藉由植物的花語,敘述者表露隔離之人的自我終結傾向,所幸每當他想及死,總能聽見翠綠的心跳,迎風抽長。我思忖:為什麼要拍攝植物呢?盆景植物之於自由受限的隔離者,是他者的隱喻,也是自我心境的映照。綠色植物對人類感官具有療癒、舒緩的功能,作為防疫友伴十分合適;然而,它的寧靜與無動於衷,也可能使隔離者加深孤獨感。《疫鄉紫羅蘭》以植物的生命姿態比喻人的心境,其軌跡頗為明確,首先是枯萎的羅勒,因為移盆至光線充足的窗台而重獲新生,遂成為敘述者的自我提醒:面向光,方有生。再者,植物的形體本身也被描繪為「某個地方,兩個小時的陽光」。
Usambara Violet (2020)
植物與隔離者,儘管原地不動,卻依然存活著、張望著、呼吸著,依然新陳代謝,刷牙洗臉看風景 ── 那是求生意志,也是習慣成自然。除了生命體之間的悉心相惜,本片以特寫鏡頭紀錄植物的種種變化與靜定,但拒絕使用縮時影像強調其「動態」,亦可視為人類對於特定物件之「時間性的沉積」的複雜感知。這個字詞乃借用而來 ── 大西克禮在論述日本美學的《侘寂》一書中,提及靜觀自然的精神時,寫道:「時間性的積累之所以被視為美的現象,在此觀照背後,根柢上其實包含了對象與人類的『生』之間無法切離的深刻聯繫。」
我們確實曾經身在其中:無法離開的房間,不通往何處的門與窗;與外部割裂的時間意識,在此建構了一個異常世界。於是,和隔離者同衰共生的植物,便成為了唯一可見的時間體貌 ── 僅屬於此處的實時(real-time)。處於停擺狀態的隔離者,因而凝視植物莖葉,觀測四季流轉光陰荏苒。枝枒背後,不再是那引發死意的窗台,而是大海與溪流,是撫慰人心的朦朧遼闊。一盆羅勒和一盆紫羅蘭之所以能組構一部電影,在於它們收攏了一段未知期限的特殊時日,而能代表彼時的崩頹與美。
Usambara Violet (2020)
2. 異域:遠方來信
「孟加拉老友在多年以後寫信給我。他問:你周遭有小鳥嗎?── 是,牠們現在都醒了。那兒有蚊子嗎?── 蚊子?不,但如果房間飛入幾隻蚊蟲,我或許就會感覺少一些孤獨。那裡有池塘嗎?種滿野花的池塘?── 城市裡沒有,但有一條大河流經附近。那裡有貓嗎?或黑色流浪狗?── 很多,但不是流浪動物,偶爾有無家的人。那裡有蟬嗎?── 我不知道,我想念蟬。也許我知道哪裡能找到牠們,一定是我還未去過的地方。」
──《疫鄉紫羅蘭》旁白
那天我觀看了兩幅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的讀信女子畫作,看見窗戶透進的光、牆上的世界地圖、一雙捏著信紙的手、低垂的目光。十七世紀的荷蘭畫家維梅爾,在女人等待遠航的男人歸來之時,等待她的等待。她的神情裡有大西洋和阿拉伯海,有香料、絲綢、鳳毛麟角,曬得海員發暈的艷陽。「讀信」的情境,在兩幅畫中純熟發酵,予我傾聽遠方的能力。
《疫鄉紫羅蘭》在影像所揭示的封閉場域之中,透過信件與電子訊息,引入異域的聲息。塞拉耶佛的友人,提供了救治羅勒的方法;孟加拉的友人,藉信中的故鄉景物,喚起導演的鄉愁;還有一名奧地利的友人,幫助他鑑定了那盆謎樣的紫羅蘭品種,是原生於東非烏桑巴拉山脈的非洲菫(Usambara Violet)。
Usambara Violet (2020)
隔離的處境,使人對於聯繫和距離的意義更加敏感。幾行字句、幾通電話,在遺世獨立的疏離狀態之中,保護了人類渴求親密的習性,重新錨定自身所在。而另一方面,地理性的異域詞彙也轉化為心理性的異域想像,我想多數人都能深切同理:困居於封鎖線內的時間一長,便老在想像一切恢復正常之後,要卯起來出國旅行、拜訪親友、團聚吃飯⋯⋯我們必須預支未來的自由,以編織希望,度過此時的寂寥乏味。
但目前只能等。等候的姿態屬於讀信者,屬於望窗撫觸植葉的你我。蘊藏遠方記憶的紫羅蘭,指引導演趨向現實近處的燈火 ── 是的,總有人在。總有人拾獲了你的聲息影子,將你的困守生活想像為一方異域。如今,越過尋常街道既猶如飄洋過海,那麼請保持距離,勿斷聯繫。
Usambara Violet (2020)
3. 重見:日常成真
看見雪落,是冬之消隱,聽見鳥鳴,是春之驟臨。《疫鄉紫羅蘭》言盡於搖籃晚禱詞,然後始得耳聞環境的聲噪。
看向外面,仍是那一成不變的布達佩斯城角:磚瓦,煙囪,濕氣逗留街道,「就像任何地方一樣。」可此刻,感官甦醒,熟悉的景致因久久凝望而陌異,映入膠捲的變幻天色,有無數種未曾見過的漸層組合。電影最後一顆鏡頭,朝向對街陽台的鄰居,他的身邊亦栽植花朵。忽然,未知源頭地,鐘聲響起,伴隨持續不歇的拍掌 ── 單調、稀疏,卻並非難鳴孤掌 ── 陌生人望向鏡頭,或許看見了舉著攝影機的導演,也看見了向光盛開的紫羅蘭和羅勒。就是這一瞬間了,我們從逸離現實的異常與界外,再度歸位視聽。上帝關上一道門之後,必須由你自己打開某扇窗。
Usambara Violet (2020)
實際上,隔離的處境並未改動,你仍陷於單人獨室。只因曾有人與你對視;只因創世的鐘聲穿過重重日夜,擊碎結凍的時間,使一個房間、一具身體的沉積之物,如露蒸發,如塵飄散,你才看破了由苦楚而生的虛渺幻象,對焦於真實的人物與情景。這一日,就像從前的平凡日子,你上街、乘車、用餐、散步、看電影,你遠遠舉起手向誰招呼 ── 或者,你蜷縮房內,一讀再讀異域的來信,沉默地澆花和睡眠⋯⋯但無論怎樣的描述,那皆是外在的你。內在的你,永遠是植物似地,介於動靜之間,以肉眼難辨的速度,跨過每一道寂靜的光柵。
「事物內部的光,是它們繼續存活的原因。」藉由漫長的隔離,我們覺察了本身,心境也從被動的閉鎖,轉而向內歸隱與主動凝望。年復一年,無關客觀環境解封與否,經驗日常的方式已然劇變,作為生命之態,唯有練習一次次地重見天日。《疫鄉紫羅蘭》帶給觀眾的,便是這樣的祝福。
Usambara Violet (2020)

2022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 展期:5/6 - 5/15
  • 購票連結:OPENT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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