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不安,像個隱形的牢籠罩著我的一生,直至今日我都能看見她的不安在我身上留下的記號,總是要等到我像溺水一樣快要沉沒之前,我才猛然地從水裡奮力蹬了一腳,讓自己浮上水面大口喘氣:啊!我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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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還小的時候,做什麼事都有些儀式,其中一項是:上學月考、聯考、大考都一定要買一條口香糖好好嚼,而且一定要選那年代可以嚼到雙頰發痠的「飛壘口香糖」,小小的一塊可以嚼很長的時間,嚼到無味還捨不得吐掉,再使勁地吹出跟臉一樣大的泡泡!
口香糖成為我每次考試時穩定情緒的方法,好像有了它就可以讓我心安地走進考場,專心地讀那些我沒有耐心閱讀、想全部亂寫一通的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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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在母親面前一直都是怯懦的,特別是當她什麼都不說且面無表情也不搭理我的時候,我便躡手躡腳的靠向她,細細觀察她的動作、聲音、表情⋯⋯她是個隨時會炸裂的壓力鍋,若是生活的火候過於猛烈,肯定會讓她努力壓抑的不安四處噴發、無法收拾。
母親成為「單親媽媽」之後,那些她在成衣廠的意氣風發,更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扁平成一薄薄的一片,你不確定她何時會再讓自己充氣彈向空中,但你確定的是你不能再做任何會在她身上添增其他的裂縫的,只得安靜地隨著她傾倒的不安而不安,任她無法控制的焦慮伸出手,抓住你其實也跟著她的向下墜落!
父母離婚之後,母親再沒有出門上班,她把樓梯間當成一個小工廠,但那更像一座監獄:她是被關進鐵牢的罪犯,日日上工只為償還自己應付出的賠款。母親的不安不只是金錢的壓迫,還有大量外界的眼光:妳一個女人怎麼教養兩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好像整個社會都在等看著單親的孩子就是應該在人生裡犯下什麼過錯。
母親在家工作可以盯著孩子的作息,還能省去托人看顧的費用,即時日日工作從日出到深夜,也不擔心孩子獨自在家或出門野混。母親怕極了孩子的一言一行成為世界的話柄,她再沒有她自己口中對任何事都據理立爭讓人甘心臣服的氣勢,只剩一點點力氣守護自己還能堅守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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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剛考上新學校需要住校的那年,母親日日吃完飯後要我坐在她身旁用來熨燙工作的大桌上讀書、寫作業。我總是搖頭晃腦在母親屈身於裁縫車前的背後,轉著手中的原子筆在參考書、課本上亂塗鴉,或有時我算準母親「根本沒空管我在幹啥」而長時間專注在她自己的工作上,就在她身後趴著睡著了。
母親顧不得我到底讀書了沒有?作業寫完沒?聯絡簿上學校發派了什麼?老師是不是有寫了什麼要家長注意的事?母親只管我「乖乖的」坐在她身後,像是監控著我的一言一行,但其實更像我們彼此陪伴,她得看著我在她身旁,才能感覺一點心安,我得待在她身後,才能讓她相信「這孩子不會亂來。」
那是一段奇幻的體驗:你明明就不想被規定坐在那兒,但你也哪裡也沒想要去,就每天就坐在母親身後,說是讀書但常常啥也不幹的就偷偷戴上耳機聽棒球比賽,在參考書上胡亂寫著答案或是太過不安、憂鬱、焦慮時,總在書上塗鴉寫著「為什麼我要活著?」⋯⋯諸如此「找不到生命的意義」的自問自答。
但最常做的是在母親身後對著一本又一本的參考書吃口香糖吹泡泡。
母親的不安壓迫了她的一生與我們的人生,那個十二、三歲的青春夜晚,我像是想要把那一切的不安都吹進口香糖的泡泡裡,然後將它一一戳破再吐向垃圾桶,也許母親與我的不安也會隨之被包進口香糖中、扔進垃圾裡。
只不過某一回泡泡吹得太大太大,都快要跟我那張才剛冒出青春痘的小臉一樣大,母親應該是突然停下了她手中的工作起身想要看我在做什麼?我急忙地想要將泡泡收回口裡,卻沒想竟直接靠向參考書黏上了攤開的那一頁,泡泡破了,只剩薄薄的一片黏在參考書上,母親問我:「到底有沒有在讀,我怎麼都沒有聽到你在翻頁?」
我趕忙地翻過被泡泡黏上的那一頁,卻跳到下一頁被我亂塗鴉的章節。母親沒再多說,又坐回她的裁縫車,我看著被泡泡黏住的兩頁撕也撕不開了!卻像是在母親身後找到什麼樂子般似的。
從那以後,坐在母親身後心感無聊時,我就會開始吹泡泡,將參考書左右兩頁用泡泡黏起來!它們還會因著口香糖的成分,像沾上油一樣,只剩下那些印刷字維持原來的顏色,其他便透明成一片。
母親依然不安地坐在那個她日日夜夜償債的位置上,而我在她身後找到自得其樂的方式,既無法輕率地從她身邊逃跑,也不願意和她一起把日子過得像下一秒就會世界末日一樣!有時母親不太明白,為什麼我都可以這麼無所謂的度日?怎麼可以不替未來的人生多打點一點?怎麼不能像她一樣一生奮力的跟錢拚搏?
母親可能從未想過,她對日子種種的不安,從家中經濟、孩子的一切,以及她心裡不斷尋找「為什麼自己人生會走到這樣」的那些困惑、焦慮⋯⋯在我還吃著泡泡糖的年紀,就在她身旁、她身後跟著她一起經歷著。我只是偶爾會將那些無處可去的焦慮、害怕、恐懼從口中的泡泡黏向那些不想讀也沒有心思讀的教科書裡,好讓我的不安(她加在我身上的不安)有個去處。
看起來都是在玩耍的遊戲而已!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每回我待在母親身後看她依然數十年如一日屈身在裁縫車前,都會想起那些被母親規定坐在她身後的夜晚。
我還記得那時還與母親並肩的身高,慢慢地爬上她的頭頂,最後站在那個樓梯間想要重建記憶裡那些夜晚我坐在那兒的擺設,卻只能模糊記起:「那時候,樓梯間有那麼小嗎?」
口香糖吹出巨大泡泡時我露出了一點兒那年紀應該有的微笑,像是發現了什麼只有自己知道的祕密!那一本本被我用口香糖黏住的參考書,也黏住那個年紀對母親、對世界、對自己、對未知的徬徨,以及對自己活著感到沒有意義,都像祕密一樣,散落在那些只剩下母親賣力工作、縫紉車聲響的寂靜!
如果。母愛系列
圖:20090522兄弟牌裁縫車,數十年的腳踏板。Canon EOS 450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