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家族?
張照堂說「家族是個信仰,它比宗教更具普遍性、親和性或掠奪性,它往往強迫你犧牲自己、放棄理想,以換取另一種整體的、族群延續的圓滿及和諧,就像一張家族照的隱喻告示分。」[1]
以血緣為聯繫的家庭,沒有絲毫個人意志,家是社會中最小的安全網,但也是最容易破碎、失去功能的,於是人即使墜落,被家中的人傷害,也難以被社會發現。因為社會認為家是歸屬,在無數的論述之中,美好家庭的模板刻印在每個角落。
但在小偷家族中,他們組成了一個非典型的家庭,信代說「我們是不是被選中的?」還有「像這樣自己選的,應該更緊密吧?」
這個拼裝出來的家庭實際上走在非常細的鋼線上,現實隨時都能將其無情拆解,並賦予社會道德上的譴責。
小偷家族就是一個體制之外的底層生活,他們也許因利而靠近,但依然能有情,甚至能有很深的羈絆,因為同樣可憐也抱有小惡,但也能發揮其善良。
「說打你是因為愛你,這句話絕對是騙人的。」在很前面就出現過的台詞,信代抱著樹里的表情真的很讓人共情,也讓人猜測信代是不是曾被親密的人暴力對待。
電影中有很多類似的鋪墊,並沒有什麼回憶的鏡頭,而是以不同角色之間的對話,勾勒出一家人聚在一起之前的傷痕。被丈夫拋棄、兒子遠走的婆婆,曾經是客戶關係的治和信代,兩人為了自衛殺害前夫成為共犯,被家庭冷漠以待的亞紀,被遺棄在車上的祥太,被說希望沒有出生就好了的樹里。
他們不是因為愛而相聚,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算盤,但卻也因此羅織出穩固的網,接住了彼此的存在。
樹木希林最後的電影。
一直覺得樹木希林真的很會演奶奶、婆婆的角色,而且是賦予角色非常複雜的靈魂,不是單一的好奶奶或是壞奶奶。在片中,她慈愛但綿綿帶刺的話語,假意的關心,拿了錢但一毛都沒有花,實質上追求的也許是一種報復心理。
我很喜歡她在海攤邊虛弱的看著踩海的五個人說「謝謝。」她真誠的感謝這些陪伴,讓她得以有人陪伴終老。
上一部是枝裕和的電影看得是《海街日記》,是一部雖然偶有傷痕但整體很治癒的電影,都忘記了是枝總是會在歡樂之後以現實痛擊烏托邦。
整部片有很多溫情的片段,聚在一起吃火鍋、亞紀跟四號先生無聲的擁抱、全家人一起看煙火、去海邊玩耍的樣子、信代和翔太的互動,這些細節讓人很能共情這個不道德但有點可愛的家庭。這些情緒的堆疊讓後半部分顯得特別殘酷,看著他們被分開一一面對警察時的自白時感到一絲的不捨。
「我沒有遺棄屍體,是別人先遺棄了她,我找到了她」
看到採訪才知道警局的問題不是先定好是隨機問的。安藤櫻真的好厲害,在警局的對白居然不是先寫好的台詞?她完全的以角色身分坐在那裡回答犀利殘酷的問題。
特別是最後關於孩子們怎麽稱呼她的問題。她沒有回答,而是先試圖抹掉還沒掉落的眼淚,然後說「嗯怎麽叫的呢?」重複兩次,我甚至沒法用文字形容我看到當下的感受,就是非常非常複雜。
信代何嘗不知道這些行為儘管有一百個理由,站在審判桌前就是誘拐,她內心深處也是為了成為母親才收留祥太。
那一段我沒哭,但後面那一段她關心完祥太的近況之後,笑著說出是在哪裡找到祥太的,她一直記得從來沒忘記,到最後說再見的時候她都是滿臉笑容的。
我哭到不行。
她知道自己不是祥太真正的母親,但她的確做到了母親該做的所有。
「為什麼他們聚在一起?」
誘拐、棄屍、詐領年金這些是聳動的社會案件的元素,後半段現實一下子冰冷的切開原先溫暖家庭的表層,前半段的鋪墊讓人很難像電影中的警察那樣,一針見血的質疑道德層面、法律層面的問題,即使有那樣的認知還是忍不住會想「回歸原本的家庭」真的是最好的解答嗎?
看似美好家庭裡藏著腐爛的問題,四分五裂一碰即碎的玻璃,卻可以有很好的向心力。
我覺得是枝裕和很會拍體制的冷漠。他的片裡很少有大壞蛋,也許有偷竊、有暴力、有死亡,但沒有人是惡人,每個人都有惡,但也有善的一面。很多人都想到寄生上流,畢竟是同年競爭的作品,但我其實想到的是《無人知曉》。
《無人知曉》的孩子們基本上可以說是體制冷漠下的受害者,雖然小偷家族不算是純粹的受害者,但每個人原先都是被原生家庭忽略甚至傷害的存在。
最後在警局的問答,穿插記者們的閃光燈和問題,就想到「同理心是探照燈。它在你的生命中挑出一個特定人士或一群人,當你忙著把沐浴在那道光之下的所有情緒吸收起來,那以外的世界就消失了。」[2]這段話。觀眾站在看電影的角度同情小偷家族,電影裡的觀眾看著新聞同情樹里的原生家庭。
是枝裕和說過他的電影並不是要批判,只是要拍出日常的模樣,但他的電影依然挑戰了社會約定成俗的「正常」,如實反映現實中的冷漠。我很喜歡電影描述體制邊緣,社會底層的普通日常。有些片段好像很不重要、很細碎、沒有主軸,但就是生活的樣子。每個人從老到小,都有著複雜的個性組合,角色很立體的互相交疊。
並沒有標籤化他們的可憐、悲慘這一點我非常喜歡,人都是複雜的,不需要是完美的受害者也該被關注。
電影的結局分開來的每個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信代扛起所有責任,治決定捨棄爸爸身份回歸大叔,祥太搭上公車,說出從沒喊過的「爸爸」,亞紀轉身離開自己的家庭,樹里拒絕母親,在陽台望向天空。時間會繼續走,也沒有人真的能停下生活的腳步。
註解
[1]張照堂〈另一種遺忘〉1994.07
[2]羅格·布雷格曼 《人慈》20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