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抱怨完地方創生中的觀光熱潮,又在一個探討客家飲食文化的研討會上看到滿滿的觀光氣味。雖然在族群文化研討會上取用觀光的路徑不盡相同,但倒是有些可以疊合之處,例如文化振興往往是地方創生的子標題之一。
族群建構大會
對族群研究稍有概念的人而言,「建構」這個詞彙大概不陌生,隱約能夠理解其處理原生論、情境論之間的矛盾。建構,是一種具有脈絡的創造過程,他將族群從「自古以來」或「發明傳統」的泥沼中解救出來,他強調族群的形塑,是歷史、經濟、社會文化的基礎與能動性互動後的結果。
既然族群文化是需要被形構的,顯然這樣的一場研討會,便是在討論,我們該如何形構族群,學術上,於深是歷史的考察,於廣是空間上的考察。然而,若只是客觀的學術研究便太過無聊了,實際上,大家想的是如何具體改變台灣社會的現狀。更簡單的說,這是一場讓客家飲食概念更收斂的籌備大會,本身包含了具體的理念(實踐四大族群的國族論述)與議程(讓客家飲食文化的建構從政府延伸至商業)。在發揚客家飲食文化的期許中,有些人負責生產論述,在現實的土壤中汲取養分,有些人則負責開拓市場,試圖在文化消費的場域佔有一席之地。
人們大致同意觀光,是建構族群的好工具。
說實在,我是一個極端厭惡類型化的的人,因為類型化的工作,往往脫離不了本質主義的形上學陰影(本質主義總是在尋找核心的定義,然這樣的思考方向往往是暴力與徒勞的)。
這樣的焦慮同樣存在發展觀光時將文化商品化的意圖,為了讓「客家」成為人們所熟悉的符號,我們被迫去定義客家料理的核心要素,這些要素有些具體如「鹹、肥、香」,有些則抽象如「刻苦、硬頸、耐勞」。對於這些「定義」我大致上不會有什麼意見,畢竟這樣取特徵值的類統計學做法,本身就與族群多元異質的狀態容易牴觸,問題在於我們如何看待這樣的「定義」,要讓他制度化為規範?還是讓其保持爭議?或是將它理解為一種歷史事實?
當然,我主張族群的本質是變動的,如今我們對族群的任何論述,往往隸屬於歷史過程,有其生成的具體脈絡,站在今日觀之,往往就是時空脈絡下的產物,從來不是「自古以來」皆然如此,只是當那些歷史長河裡的短暫片刻,被賦予恆久的追求,便面臨多重的矛盾。
再客家化
「客家」這用以分類人群的詞彙也不過300年歷史,如果我們期許辨明其具備一種俱恆久性的特質,就太過於魯莽。大致上能同意,客家文化家族相似性的形成是因集體遷移的歷史與有限的物質生活所造就,然而在全球化的今日,空間與物質往往不是形塑族群文化的關鍵,彼此鮮難在擁有共同的物質條件與社會環境,如今形構族群的力量,可能是來自人們對於認同的焦慮、可能是來自政策制度、也可能是來自文化消費的力量。站在今日談論過去的客家,與我們試圖實踐的客家,在概念上已悄悄分離。文化作為整體社會生活的產物,有其獨特的生產者、生產過程與生產條件,我們或許可以由此稍加釐清。
任何的文化傳統,在概念上便說明其已脫離其原有的生產過程,不同的物質、思想、人口環境,如果要依其形與精神原封不動地保留,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事,正如同絕版的CD,我們已找不到同樣的麥克風、錄音室、演唱者創造同樣的氛圍(或許可啦,復刻)。如今,我們能仿造傳統文化的表徵,以全新的生產技術再製,但我們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產品了,至少其精神內涵已完全的改變。然而我們也試著沿其精神內涵,延續其價值,但勞動力的來源也大不相同,大多時候,我們所談的是庶民文化,是庶民百姓因投入其生活而產出的結果,如今的文化仰賴專職工作者與文化消費者,倒是尚未能脫離菁英化的命運。
關於過去,現實是我們已回不去也沒必要回去,那些屬於農村時代的美好事物,我們能將其形體保存為化石,將其記錄詳細,但這終究是歷史的工作。至於我們是否仍需為傳統文化表徵的消失而感到過分的焦慮,我們往往透過復刻與模仿去「體驗」曾經的年代,但這關於如何將傳統的精神、知識與技術,於當代找到著根的土讓,仍有一大段的差距,而後者,便是那抽象、複雜尚未明確定義的文化工作。
觀光與本質
扯遠了,回到客家飲食研討會的現場。存在與本質的幽靈始終盤旋著。有些時刻我們忙著定義客家的元素,有些時刻我們試著打開對客家的想像,前者牽涉研究方法的問題,後者則是研究成果的發現。邏輯上來說,沒有對客家的既定想象,就不會有後者所謂的發現,顯然界定客家的研究範疇與打開客家的研究想像,是一組彼此不斷互動的過程,這讓學術性的討論持續。
人們對定義的需求,往往是基於某種特定目的,為了某種操作上的需要而產生,因我們自身不知道,它並不在現實生活主動地向我們呈現。我們期望透過研究,來解決我們不清楚自身在說什麼的焦慮。
程序上,我們是先產生了客家族群的概念,將族群理解成一群具備信仰、飲食、語言相似性的群體,然後近一步問,什麼是「客家飲食?」。我們開始在充滿異質性的群體中,找尋所謂客家人的餐桌上有什麼能被歷史詮釋的菜餚,目的是能讓眼前的食物標上取得「客家」,最好還是「正宗客家」的標籤。
或許在許多時刻,定義是朝著本質而去的,它企圖把世界固定下。
清楚的定義,始客家高度的抽象化,當我們在談客家的時候,不是在談一種生活,而是許許多多的符碼。以客家飲食為例,話題再次來回到正宗料理與料理創新的對決,我們企圖找到一條判准,決定客家的是非題。
對我來說,要對於動態流變的文化進行是非題,並不是有意義的命題。大可以問在什麼意義上,它具備客家性,而非放在同個度量衡去脈絡的討論。
我可以大膽的說,本質化的思考方式,是非常當代客家的。若干年後,如果有群學者再次問起客家,2122年的客家文化是如何形成,也不會忘記現今的政治、經濟等各種力量,如何形塑族群的文化。
說到底,一切的一切,都因為我們企圖建構族群的概念,讓他可以被濃用到政策與經濟層面。
觀光工程
為了發展觀光,牽涉了許多我抱持高度疑慮的事,如為了宣傳與製作商品,族群需要透過商業與政治的力量被嚴格的符號化,或多或少失去引發思考的模糊空間,也脫離族群互動的現實。最後這樣的一種概念怪獸,會回頭影響我們當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