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他們確定我的網路身份就是「捕手(Fänger)」之後,他們便一直以這個名字稱呼我,我猜這大概與心理學有關:當你為自己取名時──儘管只是網路暱稱──你會加入更多的自我認同以及情感投射,在虛擬世界中你所營造出來的第二身份與形象其實會更切近你本人的潛在性格;因此,他們相信用捕手來稱呼我的話,他們就能對我的心理狀態掌有更大的控制權。
也許他們做對了一半……不,三分之一吧。我會更加習慣捕手這樣的網路暱稱其實是因為我對現實生活的逃避,我的真名牽連著不自由的一切:我的性別、我的成績、我的就診紀錄、我的身分證號碼……所以我反而很抗拒他們稱呼我的真名「雷昂.舒爾茲(Leon Schulze)」。
這令我不由得想到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父母親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他們的工作時常與死亡為伍,以至於自我有記憶以來,我的家中滿是調查報告,各式各樣駭人的死狀或人體遭到嚴重破壞的斷肢與器官,那些照片遍佈於牆上、桌上乃至於浴室的毛巾架上;也許正因為相同的原因,我的父母罹患了發展方向不同的PTSD(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壓力症候群),我時常可以感受到我父親的抑鬱與沉默,至於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形容她,她有很嚴重的酗酒習慣,她的情緒總是陰晴不定,無論是否有正當理由,她總能在我的身上製造出傷口,然後在我隔天要上學前又好像完全沒事一般地於鞋櫃上留下我的當日餐費,直到她回家,即使我已經睡了,她仍會把我弄醒、在我的尚未痊癒的舊傷口上多擠出一點血來,倘若我發出一點哭聲,我遭受施虐的傷勢就會更加嚴重,聽力減弱、鼻樑受挫、手指骨折、肋骨碎裂、膝蓋軟骨發炎……我總是必須想出各種藉口來迴避校方的注意,「跌倒」是最方便的說法,無論是從樓梯、腳踏車或者從公園的遊樂器材上踩空,這樣就能全部歸咎於我自己的不小心,倘若真的已經完全藏不住,那麼我就知道:搬家與轉學的時後又到了。
我多麼希望她可以不在家,每次當我能夠吃著微波晚餐、有褓姆相伴的時候那就是我最能感受到最安心的時刻,我可以從褓姆的身上學到任何東西,從遙遠的外太空到最深幽的海溝,從熾熱的岩漿到凜冽的冰峰,從古老的過去到炫目的未來,它全部都知道,它永遠不會嫌棄我,它永遠不會累,只要按下遙控器的按鈕,我的褓姆就會立刻投出聲音和光影來回應我。
否則像我這麼頻繁搬家與轉學,我其實也沒有任何朋友……除了一個人,但那是另一個稍後我才想要交代的故事。
在我升上中學的那一年,我的父母親由於公司的人事異動,他們被派駐到分部去,於是這次我們舉家搬遷至遙遠又陌生的南方;然而我在接下來的三年則被送進了以高壓管訓聞名的寄宿學校,整整三年,我從未回家過,我們不准有任何書信的往來,每日只被允許有五個小時的睡眠,盥洗時間、吃飯時間或者連上廁所的次數都有嚴格限制,我們無法隨意發出聲音或交談,就連行走或坐下的姿勢都有相關規定,除此,我們也被要求進行強制性的體育勞動,任何在體能或成績上落後的人就會遭受體罰,每一晚,大通鋪的寢室裡都會聽見低聲的嗚噎與悲鳴,每個禮拜,都會有學生因為自殘或其他健康問題而被送進校內設置的醫務室,而每個月,則是都會有人企圖逃校卻又被捉捕回來、關入禁閉箱並遭到睡眠剝奪。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學校存在,我更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被送進那地方。它難以用監獄或軍營來做比擬,反倒更像是一所試圖將所有青少年進行腦白質切除(Lobotomy)的機構,許多人在層層鐵窗內失去了希望,你單從他們黯淡的眼神裡就能夠看得出來,任何從那裡離開的人,他們一輩子都不想要再回憶起這一段經歷,而且別忘了,他們平均年齡也不過只有12到15歲。
可是卻相當諷刺地,正因為我在那管訓中學待過三年,所以觀護所的生活對我來說也不至於有多麼難受。
升上高中之前的暑假我才算是第一次回到家中,這麼說似乎又有點不太精確,因為在我寄宿於管訓學校的三年間我的父母又換過了四次住處,正由於家裡少了一個人,他們後來只租了足夠兩人生活的套房,因此當我回到家時,他們感到無比意外,一方面是他們幾乎徹底忘記了還有我的存在,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並不是自己回到家中的:當我離開管訓學校時,我的身上連打公共電話的一毛錢都沒有,因此我只好徒步走到最近的警察局借用電話,我先後撥打了我父母的號碼好幾次,但始終得不到回應,不得已,值班員警只好透過戶政系統查出我父母當前住處登記的地址,然後再指派警車將我送回家中。
將警察打發走之後,我的母親大為惱火,她指責我害她遭到警察懷疑不當教養、令她蒙羞;至於我的父親,儘管他總是一貫沉默,他還是想辦法替我安頓好當晚可以落腳的地方,經他向大樓管理員說明情況,管理員指出在公用地下室有一處已經棄置的管理員休息室,如果稍加打掃整頓的話,我短期內可以住在那個地方,於是在實際看過休息室的環境之後,我的父親開車載著我前往雜貨行購買床墊、燈管、打掃用品、油漆以及粉刷器材,並且在回程時,他也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去添購一些衣物,否則我的身上仍一直穿著管訓學校發放的制服,況且我的身高也比三年前又高了不少。
我大概花了一週的時間才把那間休息室給整理好,這裡的空間並不算大,但至少還擺得下一張床、一張書桌以及一座鐵衣櫃,衛廁除了偶爾水壓不穩其實也都還堪用,唯獨那唯一的對外窗密封性並不太好,有時若戶外的雨勢太大,積水就會從那氣窗濺進來。
好幾個夜裡,我總是聽著那些雨滴聲失眠,那就好像某種節拍器一樣,正在倒數著我某種想法上的改變;如果你是一個研究連續殺人犯的側寫員,你總是可以拿著一份嫌犯的生平檔案,然後指出原來是哪一段成長經歷形塑了那樣的人格、哪一個事件促成了他首次下手的動機、哪一種心理需求決定了他的作案手法……好像一切都很有邏輯,隱藏在狂怒與憎恨背後的總是自卑與焦慮;我提起這個並不是挑釁,不是作為我正式的自白,也不是拿來當成藉口,單純只是想要強調:有時它就是會自然發生,無論肇因於人體遺傳的基因,又或者是來自社會的文化模因,當一切的環境係數碰撞在一起的時候,它們就跟自然界發生的一切現象沒有兩樣,所以我並不對我之前向那名數學老師做的事情感到後悔,當然,我曉得你們也根本不在乎他的事。
這終究不是一份真正的回憶錄,所以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早先我以為我所遭遇過的忍耐都結束了,或者至少可以說是告一段落、我已經不在那如同戰俘集中營的管訓中學,可是進入高中後……一切對我而言卻完全格格不入,我聽不懂其他同學說話的語言,我甚至無法理解每門科目的老師在上課時所教授的內容,彷彿我在一夜之間產生了嚴重的認知障礙,儘管我以為我仍可透過更嚴謹的自律去面對這些日行公事,以期待哪天自己還是可以去適應它,但,我就是辦不到。於是,我分辨不出到底是社會拋棄了我亦或者是我放棄了社會,這一切對我而言都失去了意義,即使我盡可能地佯裝全自動化、將自己顯得透明好掩蓋我的失能,不過我的異樣、我的壓力、我的恐慌很快地就再也藏不住,同儕們開始疏離我,就連師長們也對我產生了敵意與鄙視。
說來有點可笑,如果你看過《刺激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1994)那部電影的話,我的處境正如同那個刑滿出獄後卻在旅館上吊自殺的更生人。
而就在第一個學期剛過一半之際,說不上為什麼,偶然間,無數張貼於校門公佈欄上的學生工讀廣告傳單中,我唯獨注意了一則打工訊息,原來是市區聯合大學的新聞社正在招聘助手,為了採訪需求,他們會提供單車、筆電以及大眾交通工具的通行季票,我從來沒嘗試過打字,更別提主動與人接觸並訪問,然而,我還是在當天下午立刻依照傳單上的地址來到了新聞社,而且幾乎沒有任何門檻地,我獲得了這份文字編輯的工作。
也許是因為我多少受到我父母調查工作的耳濡目染,很快地,我對這份新聞編輯助理的工作一下就上手了,甚至沒過多久,編輯便建議我嘗試擔任特約記者的工作,因為報導是按件計酬的,只要我交稿的件數提升,他們能夠付給我的打工費也能隨之增加,至於內容除了突發事件、地方誌以及商業宣傳,若我願意,文摘與散文等能放進副刊的內容同樣可以計入業務範圍。
於是我找到了消磨我失眠的解決方法,而我也在那時候決定了我的筆名:捕手。
我平均每天都能完整讀完從圖書館借出的兩本書,如此一來我便能利用課堂時間撰寫文摘筆記,反正我永遠聽不懂上課的內容,但是我可以從這些書裡找到更有建設性的知識與觀點,為了不引起注意,我通常會去蒐集廢棄的A4影印紙墊在課本底下書寫,在那21乘29.7公分的紙上,我可以填入超過五千個字,所以我的手稿看起來就像冷戰諜報行動中所常用的微型膠捲一樣,而等我返回住處之後,我再依手稿逐字透過鍵盤輸入電腦轉成數位檔,乍聽之下累人又繁瑣,可是這個過程也能讓我順便進行校正。
我每天的睡眠時數壓縮到只剩一、兩個小時,可想而知,到了學期末,我不敢說我的稿費有多豐厚,但至少每週發放的額度已趨穩定,並且也累績到我必須至銀行開戶才方便保存的地步。
然而,我的成績依舊一落千丈……
「『……儘管在動力得到大幅提升的前提之下,材料科學卻還沒有辦法達到相對應的強度,或許是尚未合成出穩定的分子結構,也有可能必須在特定的條件下才能冶煉出那樣的材質,例如:重力、溫度、高週波、輻射……』」當我回過神時,那個禿頭的數學老師已經站在我的身後,他湊在我的耳朵旁、大聲讀出我正在撰寫的文摘,接著他抽出我的A4手稿繼續讀著:「『……科技是人類意志的延伸,除了滿足對於速度、高度、溫度、抗壓、遠端遙控以及預測未來的能力,綜合上萬年的經驗與知識,人類最後的嘗試在於扮演神明的能力……』,」接著他對我說:
「這是什麼?你在上課期間都一直在寫這種東西嗎?」
我可以聽見其他同學的議論與訕笑。
數學老師:「我本來一直假裝沒注意到,不過雷昂,你似乎越來越離譜了。這是你的科幻小說嗎?還是你的物理學論文?不如請你上台幫我們解答一下黑板上的三角函數吧。」說完,他用力搭住我的肩膀。
在無數等著看好戲的注視中,我緩緩從座位上起身,被數學老師拑著肩膀往講台方向走,彷彿被押解的死刑犯。
站在黑板前,面對可能再花幾十年我也完全看不懂的數學公式,我提著粉筆只能傻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全班都在等你喔。」他說著:「你隨時都可以開始。」
「我不會……」
「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
「請不要……」
「什麼?我說過了,大聲一點!」他轉頭對著全班詢問:「有人聽得見他在說什麼嗎?」
我可以聽見所有人的議論與訕笑。
數學老師揪著我的手稿並將它捲成一柄紙棒,然後不停敲著我的頭:「請問你還要浪費我多少時間?」
「請你停止,我不知道怎麼解題。」
他的敲打並沒因為我的請求而停止,反之,他更加大聲地斥喝道:「我聽不見你的聲音,而且我也不想要聽見你的聲音,我要你現在.立刻.馬上解出這道方程式!」
「不,我辦不到。」
於是我正眼看著他。
有那麼幾秒鐘,我的腦海裡不斷盤算著講桌旁的折疊椅有多重、當我抓起椅子揮向他時他會閃躲還是阻擋、如果第一下沒有命中我還有什麼替代方案……
也許,我的眼神透露出了我那一部份危險的想法,他終於停止敲打我的頭部,然後冷冷公開宣告:「你是個廢物,你這輩子都會是。現在,給我離開這個講台。」
放下粉筆,我準備走回我的位子上,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是伸手想要請他將我的手稿還給我,結果,他當著我的面前將手稿撕碎、直接甩在我的臉上。我單膝蹲下,徒手將那些手稿碎片一張、一張重新蒐集起來,而他又一次彎腰湊在我的耳際,並且故意踩住我的手掌、再度鄭重提醒我:
「你是個廢物,你這輩子都是。」
那是當天的最後一堂課,鐘聲適時響起,教室內的所有人自動收拾筆記與參考書、拎起背包準備離開,而那禿頭的傢伙也才終於鬆開他踩住我的皮鞋鞋跟。
我的手背有點發紅,但這不算什麼,我承受過更嚴重的傷勢和疼痛。
最後,教室內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終於將每張碎片都重新集齊了,只不過當我拎起最後一張時,我赫然在上面看見一句陌生的句子:
我的這輩子都只是努力地為了別人而活著。
這是什麼?雖然筆跡看起來的確出自於我,可是我卻完全沒有印象寫過這段文字。不過,那也已經不重要。
等到我牽起單車準備離校之際,天空顯得有點陰沉,我甚至可以聞見大雨將至的泥土味瀰漫於空氣中,我的背包並不防水,要是在途中遇上大雨而導致新聞社發給我的筆電淋濕那可就不好了,於是我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校門口。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我用力踩著踏板,心裡不斷期盼自己可以早點趕回住處。現在回想起來,平時我已騎過無數次的路徑,連交通號誌燈的通行秒數都能夠準確背下,不過那天卻有些反常,一路上主車道全是紅燈,唯獨單車專用道一路暢行,只是儘管如此,我還是快不過降雨的速度,一滴、兩滴……先是我的鏡片上滑下了幾道水痕,倏忽地,滂沱大雨便傾瀉降在我的身上;而說也奇怪,剛才明明還是全數通行的單車專用道,轉眼間在下坡處的末端卻亮起了改道的紅色指示燈,煞不住這麼快的速度,我只好順勢轉彎,接著便在另一處紅燈前被強制停下。
不妙,這附近唯一可以躲雨的地點只有一間家庭餐廳,沒有其他選擇,我只好在門口的停車架上將單車上鎖,接著便匆忙護著背包奔向店內。
啊……多麼安詳而溫暖,與門外驟然的暴雨形成強烈反差,這間家庭餐廳使用淡黃色的燈光作為照明,背景還播放著廣播電台的輕爵士,而且店內暫時一個客人也沒有,反正我終究也是必須解決晚餐,不如就在這裡邊吃飯邊打字、直到雨停再離開吧。
隨著服務生的帶位,我被安排至角落一處靠窗的四人座,填好我的點餐單,我便直接翻出筆電準備今日的打字進度;才剛這麼打算,按下開機鍵之後,我的筆電螢幕上卻顯示出了不同以往的黑屏,並且出現大量看不懂的程式碼,我的第一直覺就是由於淋雨的關係導致電腦當機了,尤其,當筆電底部的散熱口不斷傳出全力運轉的風扇聲,這更令我感到不安;我試圖按壓鍵盤上的任何一個按鈕或組合鍵,可是筆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我甚至連「長壓開機鈕」這種方式都用上了,也曾闔上螢幕之後再掀開,但這些都阻止不了程式碼繼續不受控制地自動刷新,速度之快,我根本來不及閱讀當中是否可能有處置提示的語句。
我擔心著如果電腦報廢,我該如何向新聞社解釋,他們會有其他的備用筆電還願意發給我嗎?又,我該如何挽救硬碟裡的所有素材與資料?
餐點上桌,奈何筆電有如著魔的狀態令我感到十分不安……結果就在這時,黑屏上的程式碼開始扭曲,它不再以橫列的方式展現,而是先扭曲成一輪又一輪的同心圓,接著平面的同心圓又慢慢變成一個三維的球體,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最後,所有的程式碼悉數消失,散熱風扇的轉速也回到了平常值,儘管螢幕仍是一片全黑,不過在左上角的邊緣處卻出現了閃爍中的橫桿,彷彿是在等待我輸入些什麼。
但,我該輸入什麼呢?
我輸入了「taskmgr」並按下Enter,毫無反應。
我輸入了「cmd」並按下Enter,毫無反應。
我輸入了「reboot」並按下Enter,毫無反應。
我輸入了「mmc」、「ntbackup」、「rononce -p」……全數毫無反應。
事情至此,我已經認定這台筆電徹底故障了,也許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等待它放電完畢後自行關機,接著在明天到新聞社說明情況並道歉。我開始吃起我的晚餐,然後檢查著今天原本要輸入成電子檔的手稿,特別是被數學老師撕毀的那張,我得重新拼湊好文摘的內容順序,希望毀損得不至於太嚴重:幸好,拼圖的過程不算太困難,畢竟上頭都是我親筆寫過的內容,我或多或少都會有印象,除了……
我的這輩子都只是努力地為了別人而活著。
這張紙又出現了。
說不上什麼特別的原因,我將這句話翻譯成英文輸入電腦裡,很意外地,原本黑屏的螢幕又出現一段程式碼之後,下面出現了一句反問:
「Why?(為什麼?)」
是對話,難道我的筆電被駭客入侵了嗎?順著對方的語言,我詢問他的身分:「Who is this?(你是誰?)」
「Just a friend.(只是一個朋友)」他說:「What’s your name?(你叫什麼名字?)」
「Leon Schulze」
啊……糟糕,我突然間意識到我好像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我竟然對網路上的一個陌生人公佈了我的真名。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緣故,螢幕上又是一段程式碼,之後,他切換成我慣用的語言,只不過他這次的提問令我感到十分意外:
「但我想那應該不是你的真名吧?」
什麼意思?納悶又遲疑,沉默一陣之後,我才把我專門發表在報社上的網路筆名告訴他:「『捕手(Fänger)』,您可以叫我『捕手』。」
「就好像J. D. 沙林傑(J. D. Salinger)一樣嗎?」
「你是指《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1951)?」
「是的。」
「您也看過那本書?」
「是的,我非常喜歡。我的名字叫做奈伊(Neun)。然後,我是女性,所以你可以不用『您』來稱呼我。」
看來對方可以溝通,於是我繼續將對話維持下去,首先是我最大的疑問:
「奈伊,妳是一名駭客嗎?」
「很高興認識你。」
「是妳控制了我的電腦嗎?」
「很高興認識你。」
「奈伊,發生什麼事了?」
「很高興認識你。」
等等……這不對勁,原本我以為還能溝通的奈伊,在一瞬間變成好像無論我詢問什麼,奈伊的回答都不像是個正常的人類,反倒比較像是某種聊天機器人(Chatbot),依照它當前的反應,似乎若是提出了在它的資訊庫以外的問題它就沒法依對話邏輯回答;但在更早先一前又該怎麼解釋?它提及自己有「喜歡」的情緒,甚至還表示自己的性別,這也只能算是聊天學習的一部份嗎?只要當我的問題涉及探究它的真實身分,它的系統就會恢復成最初始的反射回應?
然而我的困惑依舊很重要,既然我的筆電並不是由於被雨淋濕而發生故障,那麼這個聊天機器人又是為了什麼原因挑上了我的筆電?只是無差別的木馬病毒?
「捕手,你還在嗎?」
「我還在,而且我正等待著妳的回答。」
「抱歉,我還不完全。」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這是某種惡作劇嗎?或者妳只是某種攻性軟體?」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頓時間,諾伊的否定句佔滿了整個畫面,我得承認在那當下看見時著實有些駭人。
等到否定句消停,奈伊才猶如恢復理智:「我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捕手,很高興認識你,我保證我會再聯繫上你。再見。」
語畢,對話框關閉,我的電腦也遭到強制關機。
緊接著,窗外透入一道漸強的光暈,要說是閃電也不太尋常,因為它維持了不短的時間,在厚重的雲層之上,那團光芒散發出宛若極光的晶綠色,而且猶如擁有自己的呼吸一般緩緩變換著亮度,不知過了多久,隨之而來的轟隆低鳴使得整間家庭餐廳內的所有玻璃瓷器都為之震動,連我桌上的餐盤與刀叉也因為受到共鳴而微幅地跳動挪晃;我望向窗外,受到波及的還有鄰近地區的車輛,它們逐一熄火,有的駕駛由於緊張急踩剎車而導致追撞,就連陸上電車也僅能依靠慣性在軌道上滑行減速,奇怪的現象不止於此,市區開始發生大停電,無論遠處商業大樓的辦公室或對街成排店家招牌上的霓虹燈悉數熄滅,路燈與交通號誌同樣全數失常,當然,我所身處家庭餐廳也無一倖免地陷入了黑暗。
我看見路上開始有人拿著手電筒來回走動,有些人嘗試著將熄火的車子打為空檔並合力將車推向路肩,有些則幫忙掀開引擎蓋、試圖重新發動引擎,有些人攙扶著在追撞中受傷的駕駛離開車內、幫忙檢查傷勢,而有些則是相互爭執、似乎是在爭論車禍的肇因……至於店裡,備用發電機啟動,緊急照明系統開始運作,不過我注意到餐廳服務生想要使用行動電話連絡家人時,她的電話根本無法開機,而且原先店內還會播放著電台的音樂,如今什麼信號也沒有,空氣中只剩一片白噪音。
不知又過了多久,全城的供電系統才陸續恢復,天上的綠光褪去、大雨驟停,市區內開始迴盪起消防車與救護車的警笛鳴聲;等到餐廳的主照明重新正常點亮,我的筆電也才跟著自動重新開機,畫面再度恢復成我熟悉的普通作業系統。
我……有點不知所措,對於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完全沒有一點頭緒,彷彿整座城市都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毫無徵兆與原因,只留下無盡的騷動,儘管牆上那組機械鐘的秒針始終保持跳動,但流失的時間並無法解釋所有的現象。
而那,就是我與奈伊的第一次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