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毫不起眼的白蘿蔔可能是人間美味嗎?
民初名作家夏丏尊拜訪舊日同事李叔同--後來出家的戒律宗大師弘一法師,在法師的斗室用餐,事後有記。他寫弘一大師用膳,慎而重之地夾起一小塊蘿蔔,送進嘴裡時臉上流露的歡喜,讓他既慚愧又讚嘆:從來沒想到尋常不過的蘿蔔竟能吃出無上的滋味!
倓虛大師《影塵回憶錄》也曾提起弘一大師,對他的「儉」有更為翔實的記錄。
那回弘一大師應邀到湛山寺講戒律。弘一大師到寺之後,只跟倓虛大師寒暄了幾句,算是與住持和尚正式照會。當時同行的幾名成員都帶了好些東西,唯獨弘一法師,只有一隻用麻繩紮口的破麻袋包。裡頭一件破海青,破褲褂,一雙破舊不堪的軟幫黃鞋,再加上一雙補了又補的草鞋。手上拎了一把看上去已經用了好多年的破雨傘,上面還纏了不少鐵絲。
弘一大師入住後,寺方先是送去四個菜,大師看了一眼,猜到不是平常的伙食,堅持退回。第二次再送,這回菜色差一點,可還是被拒絕了。第三次只剩兩個菜了,還是不吃。最後盛去一碗大鍋菜,大師再三詢問:大眾是不是也吃這個?如果是的話他才收,否則還請拿回。
弘一大師暫住的屋子全由自己收拾,不假他人之手。住房乾淨整潔,連帶窗子、地板都一塵不染。上了講壇開講,開口便講「律己」:學律的人先學律己,切莫以此約束他人;學了戒律之後,如果是拿來檢視別人,卻看不到自己的過錯,那肯定是學錯了!
暫駐湛山寺那段時間,倓虛大師不曾聽過弘一大師臧否人物,說長道短。弟子偶而犯戒,弘一大師也不說什麼,他的對策就是單純的「律己」--既然不能「化人」,肯定是自己的工夫不夠,那就懲罰自己,禁止飲食進到腸胃。
弘一大師早年的生活風光無比,在音樂、繪畫、書法,乃至戲劇都有傑出的表現,名作家林語堂譽為當代少有的奇才。中年出家以後,繁華落盡見真淳,選擇規矩最多的戒律宗,持戒甚嚴。他從來不曾要求別人照做,然而大師嚴謹的自律彷彿自帶馨香,不僅在他所在的時空散發,更且經久不散,薰香了不同的時空。
真正的歡喜肯定不是藏身在無盡的揮霍裡,單純的飲食自有單純的喜樂。
本世紀初曾隨著維生先生到訪華山,北峰、大上方朝聖後轉到甘肅重訪涵靜老人的弘教足跡。有一天因為身體不適單獨留在旅店,捧著涵靜老人的《蘭州闡道日誌》拜讀,直到中午時分,抗拒不了轆轆的飢腸,踅到附近的小店買了幾個店家早上賣剩的花捲。我拿了隨身的白色手帕包了,拎回旅店品嘗。乾巴巴的花捲,賣相奇差,送進嘴裡慢慢咀嚼,居然別有滋味。
清簡的飲食如此,住處也是。寫作《北斗徵祥真經讀經筆記》那年,我正好向學校請了長假。長假請成,擔心婆婆不高興──沒有收入的媳婦得讓兒子養,只好假裝上班,躲進學妹慷慨出借的小套房。
小套房座落在一座龍蛇雜處的大樓,每回開門總得先探頭探腦,確定安全才敢邁開步伐,因此很快就換了新鎖。其餘的除了徹底打掃,全部將就使用。如廁後得提著水桶沖水,午飯過後和衣在橫放的舊衣櫃--半米寬,六尺長--小憩片刻。其他時間,我把筆電放在一張破舊的小桌區區三平方尺的桌面上,一邊聽著時不時從附近平交道傳來的警示聲,一字一字地「敲」我的讀經筆記。
外面噹噹響,裡面是我的鍵盤響。兩個月過後,《人人一本福德存摺》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