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我會遇見一些十分年輕、社會歷練未久的孩子,前來傾訴前途無定所的茫然,還有自身志願不明確的憂懼,希望人類圖能夠帶給他們一絲具體的指引,同時很羨慕我,好像一直都很知道自己要做甚麼。
這個時候,與其分析他們的設計圖,我更願意戳破他們對於我的投射情節,和他們坦承,在眾人視為黃金璀璨的第一個職涯五年,我迷失過、我荒唐過。
很少有人知道,我職涯最初的起手式,來自於留洋考試的逃避和蹉跎。在當年海外留學風氣正盛的年代,我的確花了時間備考,卻是其中最漫不經心的一個。每天只管背著沉甸甸的大書包,流連在南陽街的補習班與留學代辦中心,藉此和父母交代,我並非心內無譜、遊手好閒的魯蛇。
如此表面正經、成績脫軌的日子,過了好幾個月,父母和我都心知肚明,這種不入流的水準,連野雞大學都申請不上。爸媽向我攤牌,「妳到底還想不想唸書了?」
我也爽快招認,不知道。好像沒有很想。但不唸書能幹嘛呢?也沒個把握。
我爸莫可奈何,只能央請家族長輩替我張羅工作。長輩經營副業有成,便把我介紹進他投資入股的一間企業。面試只是形式,只需表露出願意學習、畢恭畢敬的樣子,下午就收到錄取通知。
進了公司才曉得,那是專營不良資產回收與管理的事業。白話一點來說,就是協助銀行、電信、房仲業者,處理欠債和倒帳事務的催收公司。
老闆顧念我是股東的親戚,還唸過四年正經的大眾傳播,一開始並沒有讓我接觸太多前線催款的工作,反而客客氣氣地和我做了幾次面談,「妳的專長是甚麼?有沒有比較拿手的項目想要施展一番的?」
我雖然畫著全裝,心底的無頭蒼蠅,一下子都誠實地停到了臉上。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擅長甚麼,也沒甚麼想施展的念頭,反正托福也考不到可以出國的程度,爸媽就叫我出來工作,省得在家裡當米蟲。禁不住老闆的殷勤探詢,我勉強吐出一句話:「喜歡寫文章,算嗎?然後,我也蠻可以和人聊天的。」
於是,我被託付起「公關」的門面工作。當時,根本不知道這兩個字代表的意涵和範疇。老闆告訴我,「既然如此,那麼就請妳來包裝和推廣公司服務吧。化解一下大家對於資產管理的錯誤認知。」
在那時,資產管理是一種迂迴而美化的指稱,許多『管理』的手段,遊走在尚未明文管轄的法律灰色地帶,時不時就登上社會版頭條。大學同學知道我進了這一行,紛紛搖頭,斥責我糊塗,堂堂一個大學生,居然做起討債的工作,這違法的妳知道吧?小心惹火上身!
你說我害怕嗎?一點沒害怕過。我知道其中有些暗流觸碰不得,但我心內的漩渦,更讓我流離失所。如果不做這個,我還可以選擇吃哪一行飯?真心不曉得。眼看有才的同學們,出國的出國,出道的出道,朝五光十色的藝界發展,我的狀態比較像出家,二十出頭的年紀,五蘊皆空,沒有念想、沒有展望、沒有方向。
所以,我只好認份地做起「公關」。以現今的眼光來看,可以被定義為雜役,任何活都幹。
搖筆修整公司經營理念的描述,著墨於「債權重整」的價值,這是當時社會缺乏的概念。
跟著HR打起招募新血的電話,想辦法提升就業人士對「債權重整」的認識,換個角度想,這可能是提供邊緣人重整人生的機會。
一通一通電話打給國內權威的報章雜誌社,邀請媒體來參觀公司的實際運作。
還跟著法務主管參與過政府修法的會議,彼此商議合乎規矩的正當重整方式。
來找我解惑的年輕孩子們,聽了這一段,總是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原來,我是從「偏門左道」之中,走上了大家眼中的「光明正道」,並且一做就是二十年。我也總是這麼回應:「但是,遇見人類圖之後,我才發現,屬於我的正道,另有他途。我一樣喜歡寫寫字、和人交流,不過,真正令我心有所屬的,已非包裝或推銷,而在於以我的人生經驗,為大家服務。」
如果時光倒流數十年,這不是當年小學作文「我的志願」中,所寫出的志向。而在年假過半的深夜,當該履踐的家族義務告一段落,我想要跟大家分享的一個逆向觀點,取自於我在年假犒賞自己的新書《逆思維》。
「社會的主流價值,鼓勵我們及早確定方向和定位,同時將工作或職業,視為身分認同的唯一準則。當孩子被問及,長大後你想做甚麼?社會能接受的唯一答案是一份明確的工作:成為偉大的太空人、英勇的警察、博學的老師。
我們沒有空間說,我只想要一份穩定的工作、成為夠好的父母親、一個具有愛心和好奇心的人。
這導致了自我認同早閉,過早確認單一目標或方向,當發展不如預期,我們通常不是重新思考、開放更多選項給自己,相反地,我們傾向加倍努力,將更多資源投注到單一目標或方向裡,這就是熟悉的沉沒成本原理。在英雄的堅持與愚蠢的頑固之間,有著細微的差別。有時候,最好的那種恆毅力,是咬緊牙關,轉身離去。」
我在這些段落之間,用厚實多汁的螢光筆劃下註記。對於還不能確認志向的年輕孩子、或中途有些失去方向的我輩中人,我認為這是很珍貴的逆向思維,重新思考關於「方向」這個問題,可能會滋生出的固步自封心態。如同書裡也提到了蜜雪兒‧歐巴馬的觀點:「你長大想當甚麼?彷彿長大是有限的。彷彿到了某個時候,你成為某種身分,然後就到此結束。」
因此,我並不是愛唱高調,而是,若把我的職涯經歷攤平來看,一個少時胸無半點宏大志願的孩子,無心插柳地走上了不知所以然的行業,半是跌撞、半是穩當地走到了應該再無懸念的下半場,然後,我的人生,也沒有因此而安份多少。我在早晨麥當勞點餐的隊伍裡、第一次認識人類圖這門學問,如今,我將拿取人類圖分析師資格,當作這一年最重要的事。
我和孩子們說,我絕對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些甚麼,和你們比較起來,我年輕時的企圖心、使命感、甚至是銀行存款,相形見絀太多太多,不過,我感謝自己因為意向不定、所保全的全然開放。
我從來沒有動見觀瞻的十年計畫,公司要求我寫三年發展願景,就已經挑戰我的極限。和書中倡議的觀念一致的是,「在工作及人生中,我只計畫接下來的一年或兩年,我想學習、貢獻甚麼,並且對於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保持開放心態。」不擔心自己沒有具體確切的茅點,相信生命會給我刺得穿的標靶,放開心去體驗。
最後,我想把書中最喜歡的一句比喻,留在這裡作為結語,「替你的人生計畫近期的事,就像在起霧的夜晚開車,你只能看到車頭燈照亮的距離,不過,你可以這樣開完整段路途。」
確立永恆不變的方向,不是唯一重要的事。重要的應該是,你知道定義成功和幸福的道路,不會永恆不變,也不只有一種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