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只要是關於電影的電影,如:Damien Chazelle的<巴比倫>、Sam Mendes的<光影帝國>、Steven Spielberg的<法貝爾曼>都被冠上「給電影的情書」,這個說法多餘以至過膩,若是較真,情書原屬於自己與情人間,毫無必要公之於眾,那些私密的情感也註定無法有觀眾緣,其實重要的並非這些影人怎麼「寫這封情書」,而是面對串流媒體影響觀影習慣、拍攝技術/製作方式改變,他們如何回望電影的本質,而我們也能從這三部電影看出導演分屬不同時代的層次觀點:<巴比倫>聚焦好萊塢最癲狂的年代,隱隱有著未能趕上黃金盛世的遺憾,<光影帝國>透過影院銀幕二分了影像(電影中的電影)與人生(角色的故事),對比電影的絢爛,時代曳著長長的暗影,當時的人們在那樣的處境如何感受善意、感受愛,<法貝爾曼>則是回到最初電影令人著迷的時刻,真正的主角卻是片名揭示的那一家人,電影的魅力與魔力實則深受最平凡、最複雜的人性所牽動。
透過選題與詮釋,明顯可見三部電影的高下。之所以薑是老的辣,在於眼光的銳利和透析,最終滲出一種溫柔的理解。
只是<法貝爾曼>的缺點也同樣明顯。一大段講述追求夢想的陳腔濫調,並沒有說得別緻、說得特別:童年夢想是當音樂家的母親Mitiz,到頭來「只是一個母親」,舅公對著男主角Sammy說的一席話純屬工具性的推動,彷彿只因母親不是Mitiz最初的夢想而折損了光環,然而旁觀者的自以為是卻也在Mitiz的角色設定上產生矛盾,我們不見Mitiz有任何覺得犧牲夢想的遺憾,她依然盡其所能成為一個給予孩子最大包容、鼓舞嘗試、觸發他們奇思異想的母親,於是刻意以這個角色對比Sammy的夢想也就顯得意圖、力道不明。
如前所述,本片聚焦家庭關係與人性,「電影」作為配角,陪伴著Sammy克服自己的恐懼、記錄著生活的一切、贏得同儕的認同,卻極其理想化地消解了衝突、彌補了缺口,沒有一點懸念地看著主角一步步實現夢想、甚至藉著夢想開始能主宰人生;這也是史蒂芬史匹柏無法自制的濫情毛病,將夢想談成一種夢幻,「電影」化身Sammy的神仙教母,即便不是一定得痛徹心扉、無法挽回,卻也看不出角色有多麼動人的覺悟與成長。
當然,「成長」不是孩子的專屬,本片最美好的成長,反而體現在母親Mitiz和父親Burt身上。Mitiz與Burt間的愛情令人費解,卻也是愛情的一種面貌:父親愛慕母親的浪漫、對藝術的才華,母親倚靠父親的踏實、實用主義的天賦,他們是彼此所缺乏的那一塊,難得的是他們對彼此身上所不能了解的部份完全的包容甚或欣賞,只是交織他們生命的竟也使他們走向不同的路。
當兩人宣布離婚時,大女兒有一段揣測:「對一個自己永遠比不上的人所傾慕有多大的壓力,她選擇一個能使她笑的人,但爸爸才是那個最欣賞她的人」只是愛情,從來不能這樣對等評斷,甚至就連孩子─這段愛情的結晶─也無法置喙;Burt支撐起這個家、Mitiz賦與其靈魂,Burt在工作上、家庭中一再實現更好的生活,對作為母親的Mitiz而言,卻選擇不把家庭、孩子當成自己的成就,離開已有的圓滿、追求自己確信的幸福甚至要比純粹追求夢想需要更大的勇氣,Mitiz將感性活成一種堅定的意志,不靠誰為她決定這一切值不值得,不讓罪咎、責任甚至親愛綑綁她的選擇,家庭能有不同的面貌、孩子有各自的人生,而自己也只需要為自己負責。
某程度遭逢朋友、妻子背叛的Burt相當值得同情,他卻肯定明白自己與妻子之間的差異,他努力作為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也不免以逃避刻意忽視那樣的缺口,最終卻也對Mitiz的離開送上祝福;可能面對同樣的處境,沒有哪個男人能比Burt做得更好,是因為他把我們定義的愛情轉化成為另一種樣子,生命中最美好的愛情並不總能天長地久,又或者並非沒能天長地久的就不算是愛,幸而我們還有電影,能將那些曾經的美好化作為永恆的記憶。
「電影」,戳穿了母親的私情,直指人們生活中執迷完美的盲點,也在Sammy一番操作下,暴露出罷凌男孩的脆弱,像是電影工作者對自身權力的自省,在真實與虛構之間,聚焦什麼、掌控什麼,選擇留下些什麼。只是,這些不過是巧技,片尾由David Lynch客串的大導演John Ford對著Sammy「吼出」地平線的位置能使電影成為藝術;當然,遠遠不只如此,何謂藝術,不是角色們望向哪裡,而是我們將「人」放置在何處。電影可以只是電影,除非明瞭人性的複雜,懂得做出對表象的詮釋,唯有這樣,電影可以是藝術,人生可以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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