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急症患者,她才25歲。喝了農藥3小時後纔來醫院洗胃,還非要帶手機進ICU。
直到發現自己快不行了,纔開始害怕。
事情發生的那晚是我在ICU值夜班,接到了急診科的電話,讓我去會診。
說是有個喝農藥自殺的女孩子,病情不輕,得上ICU。
廣州是個大城市,喝農藥自殺的病人已經很少了,我就見過2次,這算是第3次了。
我到了急診科,見到了病人,父母都陪着。
單純從年齡來看不算小了,但個頭比較小,以至於我剛開始以爲她沒滿18歲。
生命體徵還是穩定的,我甚至有點不滿了,這麼好的生命體徵,大半夜的,怎麼就要上ICU了呢。
急診科醫生告訴我,病人3小時前喝了農藥,然後口腔燒灼感、口腔潰瘍,並且出現了腹痛,纔來的急診。
病人剛剛已經洗過胃了,光洗胃液就用了1萬多毫升。
喝農藥中毒的病人,洗胃是最最關鍵的,趕緊把胃裏面還沒吸收的農藥洗出來。
洗了胃還不作數,急診科醫生還從胃管注入了活性炭,活性炭能吸附毒素,進一步減少吸收量。
還用了導泄劑、利尿劑。
反正能想到的排出毒素的方法,他們都用上了。
「她喝了什麼農藥啊,你們這麼緊張。」我問急診科醫生。
急診科醫生還沒回復我,病人母親迫不及待搶答了,說是喝了對草快。
對草快是什麼農藥?我沒聽說過。
急診科醫生低聲跟我說了句,是百草枯,也叫對草快,我們剛剛查過了,確認了瓶子。
百草枯?
天啊,我聽到百草枯這個名字,瞬間整個人就不好了。
我在ICU幹了這麼多年,只見過一次百草枯中毒患者。
那是5年前了,一箇中年男子跟老婆吵架,也是喝了百草枯,後來五臟六腑都衰竭了。
臨死前拉回家,不久後打電話追蹤,回家不到半天人就沒了。
沒有呼吸機支持,患者的肺已經纖維化了,沒辦法交換氧氣,他是活活憋死的。
沒想到今天,我再次遇到了百草枯。
不同的是,這次是一個只有25歲的花季女孩子。
「喝了多少?」我反應過來後問了病人母親第一個問題。
這也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喝得少的,還有存活的機會。當然是極其微量的情況下。
通常患者說一口的量,其實已經達到了致死量。即便許多人說只是入口還沒下嚥也已經吸收了很多,甚至可能已經能夠致死。
喝得多的,大羅神仙也沒辦法。別看病人現在似乎好端端的,沒準過兩天就不行了。
「喝了有小半瓶,但是吐了很多出來,具體喝了多少也不好估計。」急診科醫生跟我說。
百草枯很刺激,皮膚接觸到都可能被燒傷,喝到口中比烈酒還烈,吐出來是正常的,但多少會有部分進入胃了。
那真是糟糕透頂了。
我遠遠望着病人心電監護上的數字,心裏泛起一陣無奈,多年輕的姑娘啊。
我現在終於知道爲什麼急診科醫生那麼緊張了,爲什麼這麼使勁地洗胃,完了還要往胃裏面注射活性炭,還用了導泄劑和利尿劑,真的是絲毫馬虎不得。
「爲什麼這麼糊塗,要喝這玩意。」我問病人母親。
病人母親紅着眼睛告訴我,跟女兒起爭執,她(指病人)性子硬,一言不合就抓起家裏的農藥喝,要嚇我。
我不明白的是,廣州這種大都市,怎麼家裏還能有農藥呢,怎麼可能有百草枯呢。
後來我才知道,病人父母是做生意的,賺了點錢,是住小別墅的,門口有草,病人母親從鄉下特意帶了除草劑(就是這個百草枯)上來。
總共才用過兩次,一次是上個月前,第二次就是今晚,被自己女兒喝了。
瞭解完情況後,急診科醫生跟我說,這種情況放急診科肯定不行。
患者分分鐘發生臟器功能衰竭,尤其是肺功能衰竭,隨時需要上呼吸機,甚至ECMO,必須要去ICU。
這句話一出,病人母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我們救救她女兒。
這嚇到了我們。趕緊扶她起來,護士搬來椅子給她,大家都怕她暈死過去。
急診科醫生跟她說,喝百草枯的,就沒見過生還的。求誰都沒有用,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病人父親也跑了出來,說只要有一絲機會,都不會放過,盡全力救治,花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我說,只能祈禱被病人吸收入血的農藥很少很少,那就還有一線生機,但凡量多一些,都很棘手。
我這麼說,是爲了給他們一個希望,給病人一個希望,也是給自己一個希望。
患者是不是真的還有得救,我現在不能明確,但我記得之間專家來會診(就是5年前那個病人)說過,誤服量少時,患者可能還有救治希望。
如果超量了(很容易超量),大多數都不行了;如果很大量,那就必死無疑,而且死得很快。
我腦海浮起專家說過的這句話,給了我一絲絲信念。她真的太年輕了,估計這回她也後悔的要死。
但我想錯了。
我進搶救室看病人時,她還在跟護士嘮嗑,一點不像喝了農藥的人,之前說的腹痛估計也緩解了。
我告訴她,目前情況來看,需要上ICU監護,以防接下來可能出現的臟器功能受損。
對,我僅僅是說臟器功能受損,不是說衰竭,怕嚇到她。
因爲我們商量好了,暫時不把最糟糕的情況告訴病人,怕她承受不了。
她根本不看我,一句話,不去ICU,要死就死在急診科,反正也不想活了。
我呆立在原地,一時之間不該說什麼好,這跟我設想的不一樣。
我原以爲她會哭着求我救她。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什麼。
以爲是喝了普通的農藥,洗了胃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她還跟我抱怨,醫生打了利尿針,搞得她現在動不動就要上廁所,太麻煩了。
我說你現在還拉得出尿是好事,說明你的腎功能還行,等過幾天可能就沒尿拉了,腎功能衰竭了,那就麻煩了。
她認爲我在嚇唬她。
沒人嚇唬她,只不過大家暫時沒有把百草枯的兇險性告訴她而已。
但不管如何,必須得住ICU,短期內沒辦法回家。
還說歹說,病人才同意住ICU,但提出了附加條件,要帶手機進入。
我哭笑不得。
我們ICU歷來都是封閉式管理,從來不給病人帶手機進入的。
事實上絕大多數病人都是昏迷的,帶手機也沒用。
但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的確還是活蹦亂跳的,雖然喝了百草枯,但短期內看起來精神狀態還不錯,如果沒有手機,她在ICU可能還真的待不下去。
好吧,我答應她了。
上ICU之前,她還問我,口腔潰瘍得厲害,有沒有什麼好藥能塗一塗,否則飯都喫不了了。
她說得很輕鬆。
我告訴她,這是農藥刺激弄傷了粘膜,沒有好藥,只能交給時間了。
上ICU能做什麼呢?
我反覆跟家屬交代了,百草枯中毒是明確的,多數人喝了百草枯都是死,少數人活了下來,可能是喝了假藥,也可能跟喝得少有關,也跟及時徹底洗胃有關,沒有特效藥。
是的,沒有特效藥。我再次強調。
他們倆面面相覷,說家裏用這個除草效果很好,不可能是假藥。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雖然沒有特效藥,但我們不可能眼睜睜看着病人加重而不做點什麼。
「我們今晚就要上血液灌流了,立即、馬上、現在就要上。」我斬釘截鐵告訴他們。
他們不懂什麼是血液灌流,反正只要有幫助的,都做。
血液灌流的原理其實很簡單,就是先給病人打個針,把靜脈血抽出來,在體外機子上過一遍。
這個機子裏面有吸附劑,能吸附血液中的毒素或者藥物,吸附完了後再把血液重新回輸到病人體內,週而復始。
這就叫血液灌流。
他們似懂非懂點頭,現在跟他們說這些意義不是很大,他們也聽不進去了。
辦了手續,直接推入ICU病房。
我也給主任打電話彙報了,主任的意思跟我一樣,儘快給病人做血液灌流。
連夜就做,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了,早做一個小時可能都多一份機會。
激素也要用,激素是最好的抗炎藥物,百草枯吸收後,肯定會引起劇烈的炎症。
激素這時候能發揮功效,但激素也會帶來很多副反應,我告訴病人父母。
「李醫生你就讓我們簽字吧,該籤什麼,在哪裏籤,我籤就得了,我現在六神無主了。」病人父親哭着跟我說。
他剛剛打電話問過一些醫生朋友了,大家聽到他女兒喝了百草枯,心都涼了。
只能像剛剛急診科那個醫生說的那樣,盡人事聽天命了。
家門不幸。他紅着眼睛告訴我。然後責怪他老婆,不就是十幾萬塊錢嘛,至於搞到喝農藥這地步嘛。
後來我才知道,病人想問她母親借十幾萬投資生意,母親不肯,擔心虧損,因爲病人在這之前投資過幾次都失敗了,所以母親比較慎重。
可能是說了些狠話,話趕話,就發生了這樣的悲劇。
現在最心痛的又何嘗不是她母親。
當天晚上,我就給病人打上了針,血液灌流做起來。
幾個護士聽說是百草枯中毒,紛紛惋惜不已,說還那麼年輕,怎麼就想不開呢。
我讓大家討論病情儘量躲着點,小聲點,別跟病人說太多,以免增加她心理負擔。
那些兇險性、死亡率之類的,跟家屬說就行了。
下半夜,護士喊我,說病人肚子又痛了。
我看生命體徵還好,就是肚子痛得厲害,估計毒素還是嚴重影響了消化道。
說不定這時候胃腸道粘膜都已經被破壞了,剛剛不痛是因爲急診科用了藥,暫時壓住了。
我給她用了一針止痛劑。
她突然問我,她這個中毒,是不是真的沒救了。
「怎麼會,所有中毒都分輕重度的,重度的肯定麻煩,輕度的還是不錯的,你看你現在,血壓心率都挺好的嘛,還不至於。」
我安慰她,同時尋思着,到底是哪個護士說漏了嘴,讓病人知道這些。
「別騙我了,我看了網上一篇文章,說喝百草枯的,不管喝多少,就算只喝一口也會死掉。」
她嘴脣都在發抖,但聲音很冷靜,這跟先前簡直判若兩人。
我纔想起來她是帶着手機進來的,可以隨意上網搜索資料。
「網上的東西也不能全信,有些人是瞎說,有些人說話是出於某種目的,具體如何還是得看真實的臨牀環境。」
我試圖緩解她內心的恐懼。
她越是恐懼慌張,越不利於我們的治療。
她流淚了,說想見她媽。
我讓她別胡思亂想,跟她說,現在已經凌晨三四點鐘,如果打電話讓她爸媽過來,豈不是嚇壞他們,他們會以爲發生什麼嚴重事情了。
「醫生,我還能活多久,你實話告訴我好嗎?」
我永遠忘不了她那雙眼睛。
害怕,懊惱,悔恨,無助,痛苦......都有。
戰還沒開始打,怎麼就能先認輸呢?
我故意大聲罵她:
「像你這麼年輕的病人,喝的量也不多,書本上都說是可以治的,沒問題的,你擔心什麼呢。
「搞不好過兩天我們病人多起來,牀位不夠了可能還得趕你出去呢。
「你現在是我們這裏最輕微的病人,你看哪個病人不是帶着呼吸機的,就你自己是可以自由呼吸的。
「你來ICU是密切監護的,不代表你快不行了,明白嗎。」
我的話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她情緒緩和了不少,說既然如此,那就明天再見爸媽吧。
第二天主任來了,看過病人後,馬上就聯繫了業內比較厲害的專家,請他過來幫忙看看病人,還有沒有更好的招數,能儘早用下來,救救這個女孩子。
主任也是有了教訓,前面我說過,5年前那個病人是喝得量比較大,而且救治不夠及時,才死掉。
而眼前這個病人,就在我們手上,我們希望能第一時間把所有有用的招數都給用上。
專家來了,說能做的就這些,第一時間洗胃導泄利尿,然後血液灌流,用激素和環磷酰胺(一種免疫抑制劑),加點抗氧化劑,劑量要夠大。
其他的就是對症治療、預防感染治療,沒什麼特殊。
真的沒有特效藥。
「病人能不能活下來,其實最關鍵的是看她到底喝到肚子裏去的有多少,如果是微量,那麼一般問題不大。」
「至於這個微量具體是多少,要根據病人的體重來計算。如果超過這個量,大概率是比較難,如果量更大,那就只能等死了。」
專家的話說得很直白。
「真的是看上天的安排了。」專家臨走前無奈攤手。
「這玩意害人,很早就被嚴令禁止生產售賣的了,不知道病人從什麼渠道購買到的,回頭還得查一查。病人只知道這東西除草很猛,殊不知除人也是很猛的。」
我把專家會診說的話也帶給了病人家屬,他們聽了後又是一頓哭,完了後病人母親問我,想請個法師到裏面做法事,不知道我們是否允許。
我一口回絕,說那東西對治病是沒幫助的,還會影響其他病人,影響我們裏面的工作。
當天我安排了病人父母進入ICU,跟病人見面。
一見面,病人就失控了,狂哭。
母女倆抱在一起,彼此互相安慰。
下午複查的抽血結果出來了,病人的肝功能、腎功能指標一塌糊塗,這說明炎症已經波及了肝腎,出現了肝腎功能受損了。
我心裏不是滋味。
遵照專家會診的意見,血液灌流一天給做兩次,連續做3天。
激素的量也加大了,希望能管用。
如果這一波炎症控制不住,病人體內各個臟器會逐一坍塌。
但因爲患者一直肺部情況還行,沒有明顯的咳嗽、胸悶、呼吸困難表現,我仍心存一線希望。
畢竟多數病人都是死於呼吸衰竭,如果患者沒有發生呼吸衰竭,沒有出現嚴重的肺部纖維化,那意味着可能還是有機會的。
但下午拍的牀邊胸片,讓我手心冒汗。
結果顯示患者雙側肺臟已經開始發白,這提示肺內的炎症滲出開始增多。
管牀的護士也一天問我三遍,李醫生,她還能不能活下去,她好可憐。
我說,如果她死掉了,她不是最可憐的,最可憐的是她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更何況她是獨生女。
我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來。
我在ICU幹了不短時間,見過無數生離死別,到現在都接受不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
我一定要避免這個悲劇發生。
臨近下班的時候,我聽到了她劇烈的咳嗽聲。
這個聲音,一下子讓我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護士也過來找我,說病人胸悶,喘息。
最怕的事情可能發生了。
我飛奔到她牀旁,她口脣有點發紺了,這是缺氧的表現,心率很快,血壓也高,血氧飽和度還有90%(正常98%-99%)。
還能維持。
她這時候口腔潰瘍更厲害了,說話不是太清晰,但慢慢講還是聽得清的。
她說她想吸氧,覺得氧氣不夠。
我說不行,你這個病暫時還不適合吸氧,吸氧可能加劇病情的。
她有點生氣了,說現在缺氧了,不吸氧會死掉的。
她剛剛抽了血,動脈血氧分壓還有60mmHg左右(正常90-100),但專家和主任都叮囑過了,這種病人不輕易吸氧,吸氧會加劇肺損傷。
但如果實在是缺氧地厲害,比如氧分壓低於40mmHg了,可以給她吸氧。
那時候如果不吸氧,她真的會死掉,也就不在乎是否加劇肺損傷了。
我堅決說不行,暫時不能吸氧,冷靜下來,慢一點呼吸,可以克服的。
護士也在一旁安慰。
但沒有任何效果,她越來越焦躁了,指着我吼,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然後瘋狂地拔扯身上的管子(主要是留置針),說這些該死的螞蟻。
這突如其來的改變,讓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其他同事也趕緊過來幫忙摁住她。
「她瘋了!」一個實習護士嚇地退縮到一旁,說了這句。
她不是瘋了,她這是有幻覺了,百草枯中毒本身會波及全身所有臟器,中樞神經系統也不例外,如果炎症累及了大腦,自然會有煩躁、幻覺等表現。
另外,這兩天我們給用了比較大劑量的激素,激素本身也會加重精神症狀。
「快,給她用安定針吧。」我交代護士。
「迅速把她控制下來再說,免得等下把血液灌流的管子都扯掉了,那就糟糕了。」
安定針,也叫地西泮注射液,是一種快速起效的鎮靜藥。
可是,像她這樣嚴重缺氧的病人,用了鎮靜藥後極有可能發生呼吸抑制,到頭來缺氧會進一步加重,繼而有生命危險,出現心跳驟停也不是不可能的。
護士抽了藥,再次跟我覈實,推不推藥?
推,我狠了下心,讓規培醫生準備好氣管插管和呼吸機。
沒辦法了,只好氣管插管上呼吸機了,如果不上呼吸機,這一針推下去,患者可能連呼吸都沒了。
主任趕來了,同意考慮幻覺,說爲今之計,也只能如此,算是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們這幾天以來,不一直在死馬當活馬醫嘛。
主任眉頭緊鎖,恐怕要山體滑坡了。
我原本想等推了鎮靜藥後觀察一下血氧情況,如果呼吸還好,血氧維持得住,就暫時不上呼吸機。
畢竟專家說了,吸氧和上呼吸機對她的預後是沒有幫助的。
能不上就不上,但鎮靜藥下去後,她人安靜了,血氧也開始掉了。
「插吧。」主任閉起眼睛,走了。
我迅速給病人插了氣管插管,連接好呼吸機。
當呼吸機開始噗嗤噗嗤往病人氣管內打氣時,血氧飽和度也緩慢上來了,維持在92%,再也上不去了。
我後背溼透了。
打電話讓家屬來一趟,告訴了這個情況,說情況加重了,預後不好,恐怕真的熬不住。
呼吸機給到很高的支持了,還是缺氧厲害。
病人父母痛哭涕零,問我,你們醫院不是有那個人工肺嗎,那個不是比呼吸機好使嗎,可以用啊,多少錢我都可以給。
這不是錢的問題了。
患者病情進展,多器官功能受損,不是單獨一個肺部的問題。
即便用了人工肺(ECMO)緩解了缺氧的問題,但是肺部病變還是阻止不了,肺部還是在一步一步纖維化。
說通俗點,肺臟在變硬,硬到沒辦法跟氧氣交換,這就是百草枯的可怕之處。
而且其他臟器也在一步一步被吞噬,人工肺也無濟於事。
「醫生,我強烈請示要求我們的法事進入,給我們唯一的女兒做場法事可以嗎,時間很短的,也就十來分鐘,不會影響你們工作,可以嗎。」病人母親聲淚俱下求我。
我猶豫了。
好吧,我去請示主任。醫院可從來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
他們見我同意了,萬分感謝。
但我只是同意去跟主任申請而已,主任不一定答應。
我們醫務工作者都是無神論者,那些什麼道士尼姑的,平時我們當然不管,但現如今要進入我們的地盤搞這些邪門歪道的東西,恐怕影響不好。
我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主任。
主任一聲嘆息,說那就了卻他們這個心願吧。
否則萬一到時候病人死了,還說不定鬧出什麼幺蛾子來,萬一說我們阻撓了他們救治女兒,那就真的是有理說不清了。
得到許可後,他們連夜找了法師。
一進入病房,看到已經雙眼緊閉、躺着不動的女兒,他們老淚縱橫,讓人忍不住跟着感傷。
法師自顧自東搞搞西搞搞。
如果這玩意能就活人,那就是對我們最大的侮辱。
這句話我當然不敢跟家屬說,也就僅限內部調侃而已。
既然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人家提出這個要求,似乎也無可厚非,都是死馬當活馬醫嘛。
第二天,上回那個專家又來了,這次是主任私人請過來了,不花家屬錢,純粹是友情贊助。專家說,看這個情況,恐怕命不久矣。
唯一有一線生機的,就是肺移植。直接把病人自己的爛肺扔了,換個新的。
但又談何容易,且不說肺源等待困難,患者還有沒有機會熬到有肺源那一天。
就說現在這個多器官功能衰竭,恐怕也喫不消了。
看來患者當初還是喝了不少進入肚子的,絕對不是微量,何況又等了幾個小時纔去的急診洗胃,這又耽誤了些功夫,都是天意。盡力而爲吧。
專家走了。
一種無力感向我們襲來,回想起前幾天,我還跟家屬說尚有機會,只要喝的不多還是有機會的,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是太樂觀了。
畢竟我們根本沒辦法判斷病人到底喝了多少進入肚子,在家又拖了三個小時纔來急診,唉,爲什麼喝了農藥當時不來醫院洗胃呢,爲什麼要等到肚子痛纔來呢。
病人父母也懊悔不已,說當時也沒意識到問題這麼嚴重,而且看女兒剛喝就吐了很多出來,以爲沒事了。
加上當時跟女兒較勁,她又哪肯來醫院呢。後來實在是肚子痛的不得了,纔來的急診。
他們不停問我,病人情況有改善嗎。還說這個法師很難請的,通了很多道關係才把他請過來,應該會有幫助。
我實在不忍心再去詆譭這些東西,畢竟是人家所信奉的。
我只能說,目前看起來,沒有任何好轉,所有的指標都在往下掉,這不是好事情。
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打算。
這句話讓他們更加彷徨無助了。
沒辦法,這是我們的經驗,也是客觀事實。
我能安慰病人,但不能一味地安慰家屬,否則病人一旦惡化,就會迎來糾紛,家屬會質問你,你當初不是說有希望的嗎,爲什麼病人就給治死了?
我們擔心的情況,果然還是發生了。
當天晚上,病人呼吸困難加重。
帶着呼吸機的情況下,她的呼吸依舊急促不已。
並且血氧飽和度急速下降,跌到了85%。
一旁的規培醫生很緊張了,問我她(病人)是不是快不行了,做ECMO能不能拖延點時間。
我告訴他,ECMO很貴,一般只用於有生還機會的病人,比如爆發性心肌炎,短期內很嚴重,但只要熬過去就有機會。
像這種嚴重的百草枯中毒,雖然病人很年輕,我們很可憐她,但不適合ECMO的,因爲她除了肺不好,其他臟器都不好。
而且我們看不到恢復的可能,做ECMO只會增加她的痛苦,加劇家屬的負擔,做來又有何益呢。
我邊說邊評估患者情況,爲什麼會呼吸急促、血氧轉差了。
我首先懷疑會不會是氣胸了。
畢竟患者肺部纖維化嚴重,肺很硬,而我們的呼吸機一直在打氣,只要稍微不注意,氣體都可能衝破肺組織,變成氣胸。
這種上了呼吸機的病人,一旦發生氣胸,那就是災難。
但我聽診雙肺呼吸音似乎還是對稱的,沒辦法通過聽診判斷。
「做個牀旁胸片吧,看清楚一點,如果是氣胸,必須馬上給做胸腔閉式引流,把氣體排出去。」我說。
牀旁胸片一拍,果然如此。
病人左側肺破了,氣胸。
這簡直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連夜雨。
我急忙電話給家屬,說病人氣胸了,肺破了,必須要做胸腔穿刺,把胸腔內的氣體放出來,緩解肺臟壓迫,才能緩解缺氧。如果不及時處理,會因爲缺氧嚴重而死亡。
話剛落音,護士喊我,病人心跳慢了!
我暗罵了一句粗口,說了一句你們趕緊過來,然後掛了電話,準備搶救,準備腎上腺素!
心跳慢,是心跳即將停止的表現。
患者本身肺纖維化嚴重,加上氣胸,嚴重缺氧,沒有了氧氣,所有器官組織都要罷工,首先是心臟。
如果不解決缺氧的問題,用再多搶救藥物都是於事無補的。
搶救藥還沒到位,心電監護開始尖銳報警,患者心率降至0次/分了。
我們幾個拼了命地給病人胸外按壓。
不斷地靜推腎上腺素。
但沒有任何效果。
二線醫生也過來了,我們一邊胸外按壓,一邊給做胸腔穿刺,場面一度有些混亂。
穿刺針置入了,但心跳還是0次/分。
病人全身發紺,一動不動,瞳孔已經散大。
病人父母來了,在ICU門口失聲痛哭,問我還有沒有得救。
我攤開手,說已經盡力了。
這是我從醫生涯中,最不喜歡說的,但不得不說的一句話。
他們崩潰了。
由於患者病情比較特殊,又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怕出什麼意外,我通知了總值班,總值班派人過來了,協助辦理死亡手續。
是的,病人死亡了。
短短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她的確是活蹦亂跳進來的,然後在父母的撕心裂肺痛哭下離開了人世。
最終,我們還是沒能挽救這個跟父母鬥氣、喝了百草枯的年輕病人。
這又印證了急診科醫生那句話,喝百草枯的,我就沒見過生還的。
肯定有活下來的,但那應該是很幸運的,喝得量很少,並且得到及時有效的救治,否則,大羅神仙也沒辦法。
朋友們,認準百草枯,別碰。否則,悔之晚矣。
科普小課堂:誤喝農藥如何自救?
喝了百草枯會有什麼表現?
經口中毒者會有口腔燒灼感,口腔、食管粘膜糜爛潰瘍,噁心、嘔吐、腹痛、腹瀉甚至嘔血都有,嚴重者會有肝腎功能衰竭。
肺部也會受影響,而且是最嚴重的改變,會出現胸痛、發紺、呼吸困難,大量口服者,24小時內就可能發生嚴重的肺損傷,幾天內就會死亡。
攝入量不多的,能多活幾天或者幾周時間,但後期也會發生肺功能衰竭而死亡。
百草枯中毒還會影響神經系統,好像文中的患者一樣,出現了幻覺,看到手臂上有螞蟻。
總之,百草枯中毒後全身多臟器都會受到影響。
誤服了農藥,該如何自救?
不管喝了什麼農藥,第一步都是要馬上催吐,可以摳喉嚨,或者其他辦法催吐,反正一定要想辦法把喝下去的東西吐出來。
然後儘快去醫院急診,醫生會安排你洗胃,洗胃的原理就是把大量洗胃液灌入胃中,混合後,再抽吸出來,然後又灌入大量洗胃液,再抽吸出來,如此反覆循環,多次洗胃,直至洗乾淨爲止。
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100%洗乾淨的,因爲去到醫院有一個時間,耽誤得越長,吸收得越多,洗胃的效果就越差。所以我們強調一定要儘早到醫院洗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