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整天，都是我的生日。
少時重視儀式感，不是把生日過得珠光寶氣、便是張燈結綵。現在，生日是一種該怎麼樣、便怎麼樣的日常，一早把積壓了兩天的衣服拿出去洗曬，孩子的制服裡掉出了揉成一團的衛生紙、各式難以想像用途的史萊姆碎屑和五彩滾珠。天氣很熱，收拾這些瑣碎狼籍的心，習習又徐徐，像有風吹過。
謝謝認識我的朋友，從各處捎來的祝福，也願你們幸福安康。最近，日子過得操煩，果真應驗了相命師的話，我命中火土過盛，一遇盛夏，焦頭爛額、心草不生，本在意料之中。我也懶理風水改造之說，於是年復一年過著頂上驕陽、腳下焦土的生日，仿如農忙。巧合的是，在我自認狀態不算太好的時間點，遇上了一些朋友來問事。有的想知道我怎麼看待職涯的價值，有的遭逢挫折，正猶豫著應該選擇拚搏還是臣服。生日的這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也許能作為某種程度的應覆。
T是我在職場上遇到的異數。異端的聰明、異端的難相處。當年還在本土商勞勞碌碌的我，一面仰慕她身上帶來的外商幹練光環，一面也對她辛辣不轉彎的手腕，感到冒犯和白目。
就像，她到任後，不出多久就摸清大家的分工與負重，直接向我攤牌對決，「我覺得妳的時間分配有問題，太過偏重某一個事業體。」
我表面笑著應付，心想，這位小姐，是在哈囉？我原本就被聘請來負責該事業體的宣傳與溝通，也沒領更多薪酬，犯不著撈過界。再說了，妳又不是我的直屬上司，有甚麼資格對我的工作內容指手畫腳。有本事找大頭搬弄吧。
過了一個月，她看我的時間分配依然故舊，果然一狀告到總經理面前，強烈建議我的服務範圍，應該更普及和全面，讓她帶領的部門也能雨露均霑。
總經理答應了，原因是，他也想讓我歷練一下大規模的跨部門統籌經驗。自此，我的工作多了三倍之多。T管轄的部門，產品類別目不暇給，又和民生消費息息相關，頭洗下去，才發現月月都有促銷熱季，就算是難得的涼閑週期，也得思考一些暖身的擦邊球，維繫消費者的心佔和記憶。
在one man team的編制下，我常感受到五馬分屍、力不從心，原本主力深營的事業體不甚諒解我的「琵琶別抱」，而T也不時質疑我的「用情不專」。少不更事的我，除了在總經理面前哭倒長城，試圖把T丟過來的燙手山芋完璧歸趙之外，從未想要積極迎戰。總經理是個好好先生，總是遞來衛生紙，好言相勸，「T這麼做，有她的用意，將來妳會明白的。」
有一年，正逢生日，我拎著行李箱準備出差到中南部，拜訪已經失約一陣子的醫師團隊，心裡覺得自己命真苦，生日還得出工。途經茶水間，聽到T和同事說起我，語氣裡有不著痕跡的嘲諷，「她就是大忙人啊，每天都拖著行李箱到處跑來跑去，拜訪那些根本與她無關的人。可能這就是她的興趣吧，沒辦法。跟我認識的公關差好多。」
意志力中心空白的我，聽到這句閒語，心碎了一地。那一整天都心不在焉，魂若游絲。坐在奔馳的高鐵上，禁不住在想，那別的公關都三頭六臂嗎？我已經肝腦塗地至此，還想要我怎樣？
隔幾日，跟T過年度計劃的時候，我忍不住心內塊壘，朝她一吐悶氣。T輕鬆地晃動著腳下的涼鞋，「我又沒有要求妳，要照單全收，就像別的事業體的需求，妳也不見得要Take all。我期待的是，妳來說服我、或和我激辯、討論，要做還是不做。It’s your call。妳都把call丟給別人來決定，當然累死啊。」
那句話，徹底改變了日後的我。老實講，我和T可能從來沒有喜歡過對方，但T對於我的實誠，卻是連喜歡我的人、都未必膽敢和我講得如此挑白。
想要在職涯多一分不受制於事的霸氣，我得先訓練自己跳脫只「做事」的思維。受過正統而嚴格的公關訓練，我太知道怎麼執事，始終瞧不起推事的人，甚至連就事論事，都做得不太到位。一心只想著把事情做完的我，常常忽略了，起事的人，有時並不急著完事，反而需要與人議事，從各種觀點來推敲，有沒有其他成就大事的取徑和格局。
T的起心，是為了替自己的部門，爭取到應有的溝通資源，毫不通融情面的做法，讓我有足足半年的時間，都在水深火熱中渡過。我一直以為，遇上很盧的高管，總經理也形同默許，我只能逆來順受。
聽了T的一席話，我才有點意會過來，如果一昧做事，那麼遍地都會是做不完的事，一旦回到事情的源頭，去思索這足不足構成一件事？該由哪些單位共同或領銜執事？那麼，公關將不只是一個「執行」的部門，而有能力擔綱「智庫」的要角。
把持這樣的原則，我和T找到了合作的默契，直來直往了一段時間，把公關服務，推升到論件計酬、也必須提前預約的層次，這在甲方是很難得的規模，因為T的「盧」和「白目」，我才得以開拓如是的濫觴。迄今我都由衷感謝。
職涯的價值，在順境中很難心領神悟，要處於逆境裡，方越證越明。我的職涯，向我說明了一件事：君子不器。就算公關的工作範疇，如今已鮮為人知，但永遠不要把公關，只界定為對外的包裝、以及檯面上的往來。同理可證其他的工作，感覺僵化、窘迫、不被接納和認可，可能是因為先圈限了自己的載體，把太多屬於自己的Call，交放在他人手中。
很多朋友的逆境，與人有關，惡人、八婆、綠茶婊，辛苦了，我能體會。但沒有這些惡人、八婆、綠茶婊，我想我仍舊會汲營於事的表淺，而未諳人情與世道的水深幾何。
職涯有橫逆、有小人，是一種矜貴的祝福，它終能使我們蜕化成彈指用兵的人才，而不只是任由遣調的人力。
願把我的生日祝福和喜氣，在夜晚分享給大家。謝謝大家陪伴我又長了一歲，能夠以安然的心，由缺憾和尖銳中，發覺豐盈與圓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