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宗教」與「科學」

看到本文標題的你，是不是覺得宗教和科學八竿子打不著？那麼我想你看完本文後應該會稍微改觀，或許⋯⋯還會讓你重新思考宗教的意義。

我絕對沒有要傳教，我也沒有宗教信仰！倒不如說，我相信的是科學。我想先進行這樣的聲明，以避免有人誤會這是一個某教的虔誠信徒在向各位傳教。

最近我打算在我的出版專題〈科學史：理科生的鑑往知來〉不定時連載一系列順著歷史脈絡的科學史文章。雖然說是「科學史」，但其實更精確地說是人類這數千數萬年來對於真理的探索與思考歷史。可是現今社會普遍認為能夠帶領我們抵達這個真理的只有「科學」，如果改稱「思考史」大概會讓人不解，改稱「哲學史」又好像在指那特定學科，所以我不得不用這個詞來讓讀者更能理解我想討論的主題。

而我預期接下來的科學史脈絡將會出現宗教的身影，但這似乎違背一般人對於宗教與科學是二元對立的印象，所以特別撰寫此文來澄清，順便向讀者分享我這個徹底的科學狂熱者對於宗教的看法。

首先，不知道你對宗教的印象是什麼，不過我在這裡談的不是那些繁文縟節，抑或是其他教條和禁忌。我著重的點是信徒們對於這個宗教所崇拜的對象或內容所持有的態度，畢竟其他細節在各個宗教都不同，形式或符文也相去甚遠，而他們對某種力量的敬畏本身才是普世的、且更為根本的原因（也是這點被現代人視為盲目）。所以中國古人對於天、道、陰陽等凌駕於世人的超然力量的敬畏，廣義上也在我所指的範疇內。

人類是從何時開始產生神靈的概念呢？就目前的考古證據來看似乎這和文明的出現有相當大的關聯。早在一萬年前就有神殿的遺跡出土（土耳其的哥貝克力石陣），此時正是人類馴化了植物來進行農耕、馴化了動物來進行畜牧，開始形成定居社會的新石器時代。而且這一系列的支配行為也拓展到對自然現象的掌握，像是對時間的掌握形成曆法等。可是其他當時還無法掌握與支配的力量，人們又該如何面對呢？

高掛在空中那耀眼又炙熱的是太陽神、腳下那孕育了並滋養著萬物生長的是大地之母，當人們的好奇心更深入去探索其他自然界中的神奇現象後，尚未了解背後運作機制的他們首先產生了萬物皆有靈的簡單想法，更在不斷繁衍而生生不息的這條生命長流，試著往前回溯，猜想最初創造出這一切的造物主。

我們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這世界是如何形成？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麼？這些想必是自古以來的人類都在嘗試解答的問題。而不斷從大自然的觀察獲得啟發的先人們，試著從環境中去尋找這些問題的解答，還進一步企圖轉為主動透過儀式或符文來接收造物主的旨意，這也是很自然的發展。

在現今的時代幾乎一切都有科學的解釋，甚至在眾多思想的辯論中只要有科學出席，其他都瞬間變得一文不值。可是古時可沒有這些知識和價值觀，難道會去區分嘗試掌握大自然規律的思維叫科學，而想像偉大造物主存在的則叫宗教？你要知道，「科學」和「宗教」等詞彙可是近代的產物喔，古人才沒去區分這種事，這都只是在對真理的探索所嘗試的思考行為罷了。

所以無論是科學還是宗教，本質上都是在追求那究極的真理。佛教徒說這叫「悟道」、基督徒說我們要「醒悟」、科學也在盼望著解釋一切的「統一場論」。

差別在於宗教總是抱持著敬畏的態度，科學則是理性地、自信地認為我們只是還未理解，但總有一天也會將其支配。還有宗教對於神靈與神蹟的經驗是因人而異的，一個人自認體悟到的啟示或接受到的恩典，在另一個人身上不見得能看到；科學則非常實事求是，有縝密的邏輯推理和講究「再現性」的各種實驗，其美妙之處就在於不論你是身處何時何地的何人，只要遵循著科學描述的理論去實踐，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在主觀經驗上，科學也客觀地帶來了平等。

宗教出現在知識匱乏、靠天吃飯又戰爭不斷的時代，人們會畏懼那掌握你生死的壓倒性力量（或稱之為命運）一點也不奇怪。宗教所闡述的故事與世界觀儘管在現代人看來總是無法獲得實證，卻可以為那些面臨天災人禍的前人們的許多不合理人生際遇，提出一套說的過去的解釋，這著實是絕望中的一盞明燈。合不合邏輯才不是重點，人們渴望的是救贖，也更願意相信那個帶來希望的才是真實。

可是放到現在相對和平的時代，也依然有許多人信仰宗教，即便社會不再動盪不安、生活不再窮困慘澹，還是有許多人前往寺廟參拜、到教堂告解，究竟是什麼讓活在太平盛世的我們，還需要如此戒慎恐懼呢？

從前面的論述看來宗教起初只是人們對於事物的不盡了解而進行的一套解釋，如果只是如此的話，那宗教應該隨著科學發展而逐漸被淘汰不是嗎？可是事實是宗教的力量的確在近代日漸式微，卻在許多人的生活中仍保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是為何？

這個問題我在看了心理學家卡爾・榮格（Carl Jung）論「心理學與宗教」後才豁然開朗。他就他在臨床上診治精神官能症患者的經驗發現，人們總是對於揭露自己的內心感到恐懼。你可能覺得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不妨再思考一下這份恐懼的來源為何？我們因為輿論等外在因素而懼怕是其一，而即便如此我們在社會體制下仍須壓抑內心的衝動來融入群體。這並沒有不好，因為這正是社會秩序之所以能維持的原因，不過這裡的重點不在於壓抑與否這件事，而是這股內在衝動的本質問題。難道我們的內在有什麼東西比我們的自我意識還要更加強大嗎？

「心靈」的概念正是對這股內心力量的一種詮釋。這時唯物主義者可能會告訴你，一切萬物都是由物質組成，我們的思考本質上是帶電離子在神經元的跨膜運輸形成的電訊號，或許還會跟你說這是億萬年的演化形成的利己的先天機制。就算你了解其生理機制好了，你能否定心靈的存在嗎？倒不如說，你對物質存在的認識，是你的感官接收到的資訊經過心靈的處理而形成的意象，你唯一能直接感受到的「存在」反而是心靈。

而在這心靈的汪洋中，你能掌控的意識在其中築起了大壩，深怕著無意識的潰堤讓理性被純粹的感性侵蝕，那個依本能行事的原始野獸將喧賓奪主。你也懼怕著內心同樣住著如此力量的他人，更無法預測身旁的陌生人會不會突然因為這股衝動而將藏起的匕首刺向你的胸膛，所以人們向他人張開沒有武裝的雙手、低下頭以降低姿態，形成各種「禮節」來安撫他人內心潛伏著的野獸。

社會秩序如法律與倫理道德禁止了許多這股衝動可能造成的行為，但只是強行壓制並沒有將它真正馴服。相較於用物質性去詮釋的科學，宗教已經花了上千年的時間塑造各式各樣的故事去說服這股原始力量不要湧現。你可以說這是個相當高端的騙術，這麼說或許也沒錯，但心靈的力量是真實的，這樣的安撫行為本身難道會是無意義的嗎？

甚至，宗教對於心靈的了解可是遠比科學深入多了，你覺得是經過當今心理治療後痊癒的人，還是在寺廟教堂找到救贖的人多？更遑論在某些教義影響下帶著笑容過著樂天生活，而或許因此預先阻止了可能發生的心理問題的潛在人數。

人類在數萬年前獲得了理性思考的能力，讓我們與野獸有了分別，且有眾多的先人們花多年的時間思考出各種被現在的我們稱為宗教的體系，為我們的心靈設下防線。如今科學的發展將人們原先的天真想像去蕪存菁，同時也將在那無知的時代下形成的宗教逐漸摧毀，也因為同為宗教的一部分，那些教義在人們心中築起的壁壘也一併拆除。看到逐漸上升的自殺率和憂鬱症患者比例，你還覺得宗教在現今已不合時宜、毫無用武之地嗎？

說到這裡讓我想到多年前看過的一部1997年的科幻電影《接觸未來》，女主角身為前往與外星文明接觸的候選人之一，當被訪問到「你是否相信上帝」時支支吾吾地迴避問題，而被批評我們不該派一個無法將我們所珍視的信仰為第一優先的人來代表全人類。

在心靈層面上，宗教無疑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你可能想說或許我們可以想出更實際的方法來填補現代人們內心的空洞，但純粹的理性能夠完全取代感性嗎？如果真的辦到了，我們的情感還存在嗎？我們⋯⋯還是我們嗎？

最後，我想讓讀者思考的是，即便是現代的科學，許多事情追根究柢下去都會到一個至今仍無法解釋的問題，尤其當你往更多細節去深究時往往會觸及到量子力學，不用我多說應該也知道這是一個還未完成的領域，甚至在物理學上碰到許多似乎人類註定無法得知詳情的瓶頸。

試想：既然我們巨觀上觀察到的一切現象都是基於這些更為根本的未解之謎，即便我們還不懂原因，那些現象依然在現實中發生著，這時你會怎麼看待那個科學目前無法解釋的力量呢？你是會：一、繼續思考和研究，還是二、對這觀察到的神秘現象感到讚嘆？不管是何者，你都是相信著那個還未被揭露的終極解答是存在的，只是前者對它繼續探索，後者對它抱持敬畏甚至以神之名稱之。那你還覺得科學和宗教是完全二元對立的嗎？

我也可以一邊尊敬地稱呼那些力量為神，一邊好奇著其背後的秘辛並著手研究。科學為過去被描述為神力的種種現象提出解釋，這兩種態度有衝突嗎？只不過是給它更加鉅細彌遺的描述罷了。為什麼只是用不同名字來描述，我們就要像獵巫一般一概予以否定呢？

所以我想修正一下前言：「我不是沒有信仰，我是一位科學家。」

如果你問我上帝存不存在，我只能跟你說我不知道（倒是那些無神論者為何可以對這問題有那麼肯定的答案？）。我只知道並相信著：雖然現在還沒辦到，科學終能為我們解答一切。這正是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