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進大觀園〉是大多數高中國文的《紅樓夢》選文,也是不少高中生接觸《紅樓夢》的敲門磚。
高中時候,我對〈劉姥姥進大觀園〉而不是選黛玉和寶玉的愛情故事覺得很納悶,即使劉姥姥做為一個觀照者看賈府的興衰,在小說中自有重要意義,但對於一個花樣少女(?)來說,寶黛共讀西湘,弱水三千的誓言,才是小說的重中之重。況且,單就〈劉姥姥進大觀園〉這個篇目來看,我並沒有覺得整件事情很好笑,為什麼鼓著腮幫子講話可以讓大家笑成那樣?
開始教書之後,上述疑惑並沒有得到很好的解答,但走過愛情、詩和遠方的年紀,走進為生活奔波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後,我居然慢慢地喜歡起劉姥姥。慢慢的感覺,絕大多數的我們,其實都是劉姥姥啊,對於權貴世家的起落,也許有機會偶爾參與,但更多時候是個旁觀者,如果有機會接近,該帶著什麼樣的心情?該拿出什麼樣的態度?劉姥姥能給我們什麼啟發嗎?
帶著這樣的想法,再看〈劉姥姥進大觀園〉,最觸動我的,居然是劉姥姥面對賈府這些男女老幼的「笑」時,所做出的反應。
說到笑,〈孔乙己〉也是高中國文課本中描述「笑」的經典篇章,孔乙己的出場伴隨著笑聲,酒客笑他,討吃茴香豆的小孩笑他,酒店老闆也笑他,孔乙己最後就死在這些笑聲中。
劉姥姥的出場也總是伴隨笑聲,來看看著些場景。
〈劉姥姥進大觀園〉中的第一場笑,是在綴錦閣時,鳳姐拿了花束,往劉姥姥頭上亂插一通
正亂著,祇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祇當還沒有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已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養著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
一語未完,鳳姐兒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老人家!」說著,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
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
為什麼賈府的人能夠直接在劉姥姥頭上插花而沒有顧忌呢?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沒有禮貌,別忘了,在這個回目的最後,劉姥姥曾說過賈府呈現一種「禮出大家」的風範;他們之所以沒有顧忌是因為有著自己是富貴人家的優越感,覺得開這種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是合理的。
出面對「富貴人家」們不是惡意,但顯然也不溫暖的「笑」,劉姥姥還能笑著應對,這已經不容易;更高竿的是她的回應「我今兒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傳遞「被你們打扮,是我的榮幸」、「被大戶人家打扮,我才能夠體面」的訊息,用這樣的言語,順勢滿足對方想要的優越感。讓賈府人家的笑,除了一開始的好笑,也有被滿足後的笑,於是有了接下來「眾人」的笑:
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做個老風流!」
這次的笑帶有內心的優越感被滿足的成分,所以在此當下,他們把劉姥姥當成自己人,跟她說「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試想,如果劉姥姥沒說:「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會有後面這句貌似有點體諒的句子嗎?
第二場笑,發生的場景是在一群人要去瀟湘館的時候。好心把路讓出來,自己走泥濘的劉姥姥,一不小心滑倒了。
歇了歇,又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祇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甬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走土地。琥珀拉他道:「姥姥,你上來走,看青苔滑倒了!」劉姥姥道:「不相干,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鞋,別沾了泥!」他祇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腳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交跌倒,眾人都拍手呵呵的大笑。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祇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起來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了!」
看見劉姥姥滑倒,眾人一樣是先笑,劉姥姥的反應則是「才說嘴,就打嘴了」,這是在笑自己那句「不相干,我們走熟了的」與事後滑倒的落差。拿自己開玩笑,是一種高級的幽默感,一方面不得罪人,也在說笑之中無形讓對方產生優越感。
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段的「笑」,和前兩段大為不同的地方在於,這是劉姥姥刻意營造的情境。首先,劉姥姥先主動扮醜,鼓著腮幫子說話,面對劉姥姥的表演,眾人的反應是「發怔」,然後才大笑出來。這種情況頗接近我們在聽笑話,有些笑話之所以好笑,是因為演說者說出一段觀眾事先沒有料到話語,造成觀眾錯愕感,因而大笑,例如以下這個笑話(我自己覺得好好笑喔):
老師﹕「這作業是你自己作的嗎?」
學生﹕「不,爸爸幫我作的。」
(觀眾預期老師會進行道德勸說)
老師﹕「回去跟你爸爸說,星期天他也要來補課。」
(觀眾事先沒料到,錯愕之後覺得好笑)
表面上看起來是劉姥姥在扮醜討大家歡心,但實際上劉姥姥才是這次笑聲的發球者。和前兩幕順勢而為的笑場,這一場笑更為經典,也成為《紅樓夢》中的經典橋段;只是我們平常多看見曹雪芹怎麼寫眾人的笑,其實劉姥姥怎麼讓眾人笑,也頗值得玩味。
分析完三場笑,我們可以知道,劉姥姥利用「給對方製造優越感」、「自我調侃」、「製造錯愕感」的方式,讓遊大觀園變成一次精彩的「笑宴」。也許有人會追問:「劉姥姥這種刻意討好,有什麼值得學習的呢?」
大陸知名的商業顧問劉潤曾在自己的公眾號裡說:「幽默,是溢出的智慧」,為什麼呢,我們可以繼續看看劉潤怎麼說:
我很喜歡劉潤這個解讀,在看到這篇文章的當下,我很自然的就想到劉姥姥:平民百姓見到大戶人家,不但沒有手足無措,反而有餘裕展現幽默,想想真的很厲害,這很需要對各種人情世故的判讀;即使劉姥姥是為了討好賈府的人才如此插科打渾,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用自己溢出的智慧,陪賈府的老老少少,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劉潤並沒有特別談到他對「智慧」的定義,我想那比較接近一種看透人情事故的犀利,且犀利過後卻不刻薄的一種態度。更進一步來說,劉姥姥的智慧不僅不刻薄,更能上升至厚道。在賈府聲勢凋零,巧姐落難後,是劉姥姥伸出援手搭救,也難怪關於巧姐的判詞是:「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回到這篇文章一開始提出的問題:劉姥姥能給我們什麼啟發?
我想,劉姥姥進大觀園是我們都可以學學的「幽默教材」,它寫出了幽默的方式(給對方優越感、自我調侃、製造錯愕感);它也寫出幽默的境界,是溢出的智慧,也是看透人情事故後選擇厚道以對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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