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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與帝國主義有何關係?或者更廣泛一點的問:「文化」與「政治」有何關係?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能只是單純的根據某些原則來推理,而是必須盡可能的蒐集資料,探究資料而做出回答。因為,人們生活於其中的「文化」與「政治形態」,都是在「歷史」之中、由過去形塑成今天的樣貌。所以,對於「文化」的探討,便不能只是基於抽象原則,而是必須以歷史資料為起點來研究。
薩依德的《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便是這樣一本細膩的蒐集、解讀許多資料的著作,對於「文化」與「政治」的關係,以及從十八世紀「小說興起」時代持續到現代的「帝國主義」的構造,帶來了非常豐富的啟發。
《文化與帝國主義》和薩依德其他的知名著作一樣(如《東方主義》),並不是一本容易讀的書。但是,若是能細膩的讀進去其內容,試著重新走一遍薩依德的思考路徑,一定會有很大的收穫。
這本《文化與帝國主義》之所以不容易讀,原因如前所述,正是因為它探討的是「歷史」層面(文學史、文化史、政治史等等)的問題。對於一個「歷史」問題而言,人類很難辨識出原因是不是完全「決定」了結果,無法徹底確定哪一種解釋是更正確的。例如:我們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同盟國最終獲得勝利,而德、義、日組成的軸心被擊敗;但是,我們卻很難確切無疑的說,導致這個結果最「關鍵」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只能夠綜合手上的資料,試著做一個較為合理的、整體性的推測。
所以,在進行歷史方面的研究(和閱讀)時,我們首先不能簡單的從原則來決定事實(譬如:從「殺人是錯的,錯的事情不應當存在」的原則,無法推論出「這個世界上沒有殺人犯」的事實),而是必須累積事實的資料。然而,資料又是無限多的,每一個事件又受到了另一個事件的影響,所以要在真正意義上「完全」掌握所有資訊,是不可能的。因此,在累積了足夠的資料後,還必須思考應該援引或建立哪些「原則」,才能夠合理的、整體性的解釋這些資料。否則,這些資料便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單獨事件,無法幫助我們理解任何文學、文化或政治等的相關內容。
經過上述的說明,簡言之:歷史的一個特性就是「複雜」;事件與事件之間,我們往往無法考究出確切無疑的因果關係。也因此,進行歷史相關的研究(與閱讀)時,困難和有意思的地方也正在這裡:不能只是單單把握「事實」或「原則」其中一面,而是必須從資料出發,然後在「資料」與「原則」之間反覆的循環,反覆的綜合二者思考,加深理解。
根據前面對「歷史」的解釋,我們便可以說:《文化與帝國主義》最重要的特點之一,就是把「文化」放到「歷史」之中來研究。本書不讓我們想像「文化」是一個崇高的、完全獨立發展的體系,而誤會它是與世界之時空環境與社會體制毫無關係的。這裡所說的與帝國主義相關的「文化」,最重要的組成成分之一,就是十九世紀的經典小說。所以,對小說仔細的閱讀與理解,也成為了《文化與帝國主義》不可或缺的精彩內容。薩依德這樣描述他的研究方式:
我的方法是盡可能集中在個別作品。首先,將他們解讀為創造力或詮釋想像的偉大產品,然後將他們呈現為文化和帝國關係的一部分。我不相信作者機械式地由意識形態、階級或經濟史所決定,但我也相信作者深深地置身於他們社會的歷史之中,在不同程度上被其歷史和他們的社會經驗所形塑,但這些作者也同時形塑了後者。作品所包含的文化和美學形式衍生自歷史經驗這個事實,是本書的主要題旨之一。
也就是說,薩依德不認同文化是由社會的某個重要元素(如階級、經濟體制和作者自身的意識型態)所決定的,換言之,他接受文化具有某種程度的「獨立性」。但是,他反對文化是徹底獨立於社會之外的,相反的,他認為文化(如小說的內容)深深的受到當時的社會經驗所影響,並且同時也影響了後來的社會。
由於這本《文化與帝國主義》的內容非常豐富,探討了相當多的事實、構造與實例。限於本文的篇幅與探討的深度,我很難舉出一個容易說明,而且又對本書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不過,讓我個人感到非常驚艷的,則是薩依德對於詩人「葉慈」的討論。
在進行對文學家或是思想家的研究時,研究者的態度,往往在兩者之間擺盪:一個是毫無保留的「接受」其研究對象的所作所為;另一個則是以自己的標準、現代的標準,來批評、甚至完全否定所研究的人物。要如何避開這兩個極端,而從研究對象身上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是需要嫻熟的智慧和紮實的解析的。薩依德透過將葉慈,放置回葉慈自己所身處的「去殖民化」的時代處境,從「本土主義」的角度來解讀詩人的作品;既同情的理解了他的想法,又敏銳的批評他思考中的限制。我認為,這是理解他人的思想之最好的方式。
2023/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