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多重語言混用的含意
兒子意外失明的設定
女性主義的當前危機
2019年諾亞·鮑姆巴赫 Noah Baumbach的<婚姻故事 Marriage Story>,讓一雙夫妻將婚姻中的愛與不愛做出自白,一場激烈的爭吵戲,將磨耗的感情撕得破皮見血,觀眾投射著心疼,喟嘆婚姻怎麼讓曾經相愛的兩人成了彼此的怪物。2023年潔絲汀·楚特Justine Triet的<墜惡真相 Anatomie d'une chute>更精準地以死亡剖析的法庭劇分割所有與主角婚姻無關的人等(包括觀眾),這樣的真實是人們太喜歡對他人情感不負責任地品頭論足,視野偏頗、極其冷酷,就像庭審在無罪、有罪間交互辯詰,但從來無法得到真相本身。感情之所以盲目或許是因為連當事人都已無法確知對方究竟在想些什麼,遑論外圍的吃瓜群眾?憑著感覺相愛相知越是懂得彼此傷害。
一開場便死了男主角塞繆爾更強化了真相的「死無對證」,也說明所謂絕對的真相從來不存在在任何形式的情感糾葛中。我們僅從他人的記憶裡才能看見活著的他,但那也只是他人的擅自解讀拼湊而不是真正的他,然而更重要的是,即或這個角色的生,我們不曾參與,他的死仍確確實實地左右劇情的走向以及所有角色、觀眾的傾向,一如片頭女主角桑德拉接受一名女研究生專訪時,不見其人只聞其(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不由分說龐大地壟斷妻子對研究生異常旺盛的好奇心,無形的「第三者」在兩位女性間繃滿緊張氣氛,彷彿空氣瀰漫著瓦斯即將燃就,濃厚傳達當今社會仍舊餘下男性之於女性無需存在卻無所不在的制約。
「缺席」是愛情的致命傷,而愛情的缺席卻是婚姻的致命傷。相比<婚姻故事>的中產夫妻,塞繆爾與桑德拉更是渾身菁英符號,他們凸顯了這樣的關係缺乏男性話語權會是何等閉鎖:沒了「丈夫」,桑德拉妻子、母親、作家的身分都一一受到質疑,在法庭上,「是否她殺」並不來自確鑿的證據,反倒是藉著不斷瓦解她身分的正當性以做出判決,活著的她,必須為了自己的活不斷辯駁,已死的人卻大可緘默,因為眾人會急著用各自的揣測草書罪狀;反倒是天生擁有話語權的男性一旦無語,便成了最有力的指控,如同塞繆爾死前放送著「器樂版本」的50 cent <P.I.M.P>,即或沒有歌詞但原曲中的女性批判、金錢/權力/控制的生活方式昭然若揭地暴露了這段婚姻難堪的一面,塞繆爾不消一詞便優雅、高明地吐出所有惡意。
相較桑德拉得混用著不同語言狼狽的自我表白。首先,她曾表達多麼想逃離原生德國家鄉的貧瘠落後,也透露出當前女性主義容易陷入的困境─(尤其是菁英意識引起的)「恐弱」,高調跳脫二元的中性與絕對的獨立性且又刻意地鬆弛(對應塞繆爾背負的自我期許和社會壓力)對這個社會(這段婚姻)來說仍舊是種顯見的錯誤;其後隨著家庭搬到丈夫法國的家鄉,桑德拉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母語」卻又不夠熟悉丈夫原生的語言而只得操弄第三外語英語,某種割裂與斷根、轉譯與誤讀,讓彼此的真意都有了佚失的間隙。
於是,曾經外遇的她必然不忠、曾經意外造成的怨懟顯然種下心結、曾經「借用」靈感也成為剽竊,桑德拉對著檢方說道:「你帶著你的意見解讀聽到的事,你告訴我我的先生是怎樣的人,我們經過怎樣的事…」原本不足為外人道的卻反倒使得所有的外人都比她「懂得」自己的婚姻,桑德拉的律師也擺明她有沒有殺他並不是重點,真相和正義從來都是兩回事,失控的欲加之罪想維繫的僅只是最容易被理解的邏輯、被捍衛的價值,危險的並不是有罪的人被無罪釋放的風險,而是集體「把想像當成真實、用假設來填補空白」,專斷獨裁地片面化多元詮釋的豐富、複雜、繽紛、歧異。
也因此,桑德拉的自圓其說在眾所矚目之下顯得蒼白,而她最強有力的自證卻體現在她對(因丈夫而)意外失明的兒子丹尼爾的態度上。塞繆爾始終困在罪咎感中,窮盡心力弭平丹尼爾的殘缺也像是能同時彌補自己的過錯,然而桑德拉當下就拒絕以殘疾的眼光看待孩子,「因為丹尼爾一旦被標籤了,就無法正確看待自己的人生,但這是他唯一擁有的人生,也是他應該去好好感受的最好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同一種殘疾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詮釋,桑德拉說的既是丹尼爾更是身為女性的自己,她拒絕的是父權社會定義下的女性弱勢,而選擇盡情所能大鳴大放地成為各種可能的樣子。
導演潔絲汀·楚特有著獨特的自覺,並不因為自己的性別而特別偏向哪一方,幾個畫面倏忽拉近拉遠彷彿感覺鏡頭有著生命力,又或者拍攝塞繆爾直視鏡頭的照片(相機、攝影機的雙重隔閡)後跳接驗屍頂燈打過來的段落玩弄後設的巧思,以及鏡頭隨著丹尼爾夾在辯護律師和檢方之間而不斷左右平移都在有意提醒著自己與觀眾都是旁觀者的身分,當代仍舊無解的兩性對壘不必有個勝負對錯,到了下一代自然而然會有智慧的心證,也因此片末丹尼爾的證詞被設定成最終的關鍵,那樣的智性、冷靜甚至高於法官(法官這個角色也選擇由女性演出)所代表的正義、道德。
「如果我們進行了全面的調查仍然無法理解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那我覺得我們應該來想想它為什麼會發生。」
比起追究結果,事情的起因更值得世人關注,比起自認知曉一切,承認無法理解更能讓我們接近真相。每一個人都只是需要去活成他人口中的那個樣子,那成為我們的軟肋,眾口鑠金往往讓自己都成為不了自己,即或桑德拉贏了卻沒有任何獎勵,究竟丹尼爾是否聽過父親講過那樣厭世的話、究竟墜樓的真相是什麼?「對於再怎麼樣也無法理解的事情,我們只能選擇自己偏向的那一方」,但願在未來,那樣的自我也能像這樣宣告我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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