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主角貝拉(Bella Baxter)是被開了腦洞並植入胎中嬰兒腦的孕婦;看完電影後,螢幕前的觀眾們的腦應該也被一一開了洞。
春節假期結束後的補班日晚上,我在常去的獨立電影院看了由艾瑪史東(Emma Stone)主演的《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這部想必是2024年新春最熱門的電影,平常影廳內觀眾寥寥可數,這場的入座率竟然有八、九成。可能因為隔天是放假日,但我想主要是因為這部電影在上演前鋪天蓋地的宣傳非常成功,不論是獲獎不斷、主角艾瑪史東的魅力、從植入嬰兒腦開始到藉由性慾探索自我與世界的女性成長故事、荒誕又華麗的劇情與視覺效果,甚至是在媒體中不斷被劃重點的主角全裸與性愛畫面,都確實起了吸引觀眾買票進電影院觀賞的效果。
先潑點冷水:電影中確實有許多性愛畫面,包含女主角貝拉的自慰、高潮、與不同男人的性交,以及幾幕男女演員全裸的畫面,但完全不會有色情感,即使在電影院中與許多陌生人一起觀看,也不至於尷尬。電影的處理手法以及演員的專業,都表現了貫穿這部電影的其中一個叩問:性慾是人類原始的慾望之一,滿足這種慾望確實帶來愉悅,但為何在「有禮的社會」中討論這件事卻是應該要禁止的?
關於這部電影的劇情、場景道具、服裝美術,已有許多媒體報導及影評,我不懂電影,只是個愛看電影的觀眾,純粹地整理自己看這部電影時,腦袋中的千頭萬緒。
被植入嬰兒腦的母體,究竟是「人」還是「物」?擁有身體、感受、慾望、思考、行動的「她」,是嬰兒還是母親?對於主角貝拉而言,在她得知自己悲慘又荒誕的身世後,她應該如何定義自己?那個從橋上一躍而下的是「母親」還是「自己」?這個可以體驗、探索、反思這個世界的「自己」,是沒有身體的「嬰兒」,還是被置換了腦的「母親」?
造物主不是父母。前者或許賦予了受造物生命與功能,然而祂與受造者是有距離的,偶爾也許介入,卻是以一個觀察者的視角觀看著受造者的發展;後者生育、養育孩子,父母與孩子的生命需要共同走一段路,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許交織了愛恨、責任、義務、陪伴、支持、羈絆等種種複雜的聯繫,不論如何,父母是以某種形式參與了孩子的生命與成長,不論時間長短、正面或負面。
電影中人稱也自稱「上帝」的醫生(或科學家),他與貝拉的關係是造物主與受造物,貝拉是他的實驗品,他觀察、記錄著貝拉在彷如大型實驗室的封閉環境中的生理與行為進展。然而,隨著貝拉腦部功能與行為能力愈來愈健全、愈來愈接近一個「成人」,她日漸強烈的對於知識、性、世界的探索渴望,甚至展現違反「上帝」律則的「意志」時,「上帝」竟從禁止、隔離的態度,轉換為幫助貝拉跟隨放蕩律師私奔。此時,他究竟是以一個科學家或「上帝」的角色,測試貝拉在進入外在不可控的環境後,將發生甚麼樣的社會化結果呢?或者是放手讓孩子在飛翔中茁壯的父親呢?
「上帝」將貝拉豢養在衣食無缺的豪宅中,禁止她與外界接觸,看似保護,實則監禁,一如父權體制對於人類的禁錮。不論是父母對孩子、師長對學生、社會對性別,似乎總有一些標準、規範依循著相似的公式:「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險的」、「我這樣做是為你好」。當「被保護者」試圖反思、掙脫、對抗,就是不乖的壞孩子、壞學生、壞女孩。
隨著貝拉的視野愈廣闊、體驗與知識愈豐富,當她開始閱讀哲學、獨立思考、表達個人想法,在放蕩律師的厭女標準中,貝拉不可愛了。而在得知貝拉進入妓院工作以賺取旅費(同時也體驗更多不同的性愛),放蕩律師氣炸了!儘管他本人對於自己豐富的情史與性愛經歷是洋洋得意,但做為一個可愛的好女孩,必須要符合某套標準,至少身體的使用權應該交給男性做決定。
這座巨大的父權牢籠不僅監禁了女性(貝拉),同時也束縛著男性(麥斯,科學家的研究助理、貝拉的未婚夫)。當他加入「上帝」的研究計畫,他就進入了囚禁貝拉的世界,既隨著貝拉在封閉的實驗環境中活動,同時也擔任看管好貝拉是否確實在可控的實驗條件下成長的角色。甚至,就連麥斯對於貝拉的情愫、倆人的婚約,也由「上帝」指定。
貝拉在經歷了各種探索與冒險、認識了許多朋友、體驗過與不同對象的性愛、開始了閱讀與學習,最後回到當初她遠離的「家」,並且向麥斯求婚。這次是貝拉自己的決定,她選擇了她要的婚姻對象。現代愈來愈高比例的女性選擇單身、不婚、晚婚、離婚,大多數人未必排斥和另一個人共同生活、進入法律身分的關係,而是抵抗傳統文化中預設的女性生命史,她們要的是對於自己的人生擁有選擇權。
身體也是。在《可憐的東西》中,貝拉選擇透過身體去認識這個世界的美好與痛苦,並且在巴黎妓院中推動新的交易規則——由妓女選擇嫖客,翻轉女性被動、被男性選擇的地位,因為自己可以決定如何使用自己的身體。
比起性愛畫面,這部電影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令人不適的畫面:手術、器官、穿刺、開膛破肚、開腦(雖然其實都很明顯是假的),如果你也是害怕傷口、想像力豐富的人,先做好心理準備,會有一些需要用手遮住眼睛的畫面。另外就是瘋狂的「上帝」,他的移植實驗對象不僅限於人,還包括動物,所以在他的豪宅中,會有許多身首分屬不同物種的動物們,悠哉地行走。雖然那些動物們也明顯地是後製處理,但對我而言,那反倒是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畫面。
最後偏題一下。與去年夏天另一部同樣被視作女性主義電影的《芭比》(Barbie)相比較,很明顯地,《芭比》的觀眾以女性居多——以我看的那一場,假日在大型電影院,全場幾乎滿座,且九成五以上的觀眾為女性——而《可憐的東西》觀眾性別比例倒是頗為平均。是什麼原因導致觀眾族群的差異呢?我想,大多數的觀眾根本不在乎或不太瞭解他們所看的電影與女性主義、父權的關聯,或許更多的觀眾進電影院是衝著《芭比》真人化的芭比世界與多變服裝造型,或許更多的觀眾進電影院是好奇《可憐的東西》如何直視性愛。
當初有聽到一些男性抗拒看《芭比》的聲音,我想電影中充斥許多粉紅、夢幻元素並非主因(其實我本人當初也一度因此而有點意興闌珊),較有可能的是因為劇情一度著重「芭比」與「肯尼」是兩個對立的陣營,因而被與兩性對立劃上等號。現實中許多人也將爭取女權、反抗父權誤解為兩性的對立,卻忽略女性主義的根本並非針對男性,而是批判既有文化中的性別框架並嘗試改革,目的是要鬆動堅固龐大的父權體制並讓被綑綁其中的人們得以解脫。別忘了,「肯尼們」與「芭比們」同樣是在以男性為設計與決策中心的製造工廠中,被定義該有的樣貌與行為的受害者,在覺醒前,「肯尼們」與「芭比們」都沒有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