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描述納粹德國時期的指揮官魯道夫·霍斯(Rudolf Höss)一家於奧斯威辛集中營旁邊的閒適生活─請注意上述關於劇情的描述動詞缺位,而本片基調也是如此:平凡的生活沒有過大的動作,白描霍斯一家的生活瑣事,在精緻的房屋中、在漂亮的花園中,家人們頻繁地來回走動,偶爾接待客人聊聊天,跟你我沒什麼不同。
本片的劇情就是沒有劇情,出彩的部分是形式上的,可以看見有霍斯家房屋的畫面中,背景的集中營必定同時出現,若是在室內,窗外總有煙囪,若無窗,也會有幾樣猶太人的靜物悄悄「妝點」:天真的男孩與金燦燦的假牙、華美的貂皮大衣和口袋內無名氏的口紅、溫馨可愛的臥室與低低的轟鳴聲、悠然恬靜的原野與河中的骨灰……。像是繪畫技法中所謂「負形(Negative space)」的技巧,比較有名的例子是魯賓花瓶(Rubin's vase),潔白的花瓶翻轉視角後是兩張漆黑的人臉。
看得見物體是正形(Positive space),而剩餘的空間就是負形,兩者互相依存,若充分利用,負形可以突出正形的存在,以本片而言剛好相反,霍斯家的夢幻生活為正,灰暗的集中營背景為負,負形在正形的襯托下反客為主,讓觀眾無法忽視它,正面看的雖是居家生活,但看完之後都知道誰才是主題。有人說負形的作用就是Say a lot with nothing,猶太人在納粹的壓制下無法發聲,在本片中也幾乎沒有人影,可觀眾什麼都沒看見,卻也看見一切。
又像是油畫。隱約而恐怖音效如黯淡的底色,打底越暗,前景越明亮,空白的劇情就如純白畫紙,彩色的生活是一層層疊加的油彩,越到結尾越是濃重,觀眾看的是一百多分鐘的繪畫直播,看明亮不斷增添光彩,黑暗不斷陷落,直至最後形成極端對比的輪廓。
後來轉念一想,關於本片的描述不該止於靜態,雖說畫面似靜態,但實則潛伏著對抗,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晚上跑去偷放蘋果給猶太人的女孩,還是用紅外線熱像儀拍攝,拍的是冷中之熱,隱喻不言而明。因此我認為更好詮釋本片的詞是希臘文 Harmonia,翻譯為和諧,原初的意思是兩種對抗力量的調和。在本片中,協調舒適的畫面中隱含對抗,每一幅場景的切換,都是猶太人換一種方式試圖侵入霍斯家的美好生活,與其說是猶太人的對抗,不如說是導演安排的入侵,所以才說本片的成功是形式上的,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兩者共存又相抗,在創作上很危險,一不小心翻車的話就會變成歌頌納粹的夢幻生活而令人心嚮往之,顯然本片很好地規避了這一點,長時間接連不斷地取得動態的平衡,是時間的藝術,是獨屬電影的精采。
P.S. 以對比手法描述納粹集中營的作品,本土散文就有一例,描述的是魯道夫·霍斯的上司希姆萊的生活與暴行,這部作品我也很喜歡,在此推薦:
「慈愛與罪衍,有如電影《教父》的經典一幕,正式接班的年輕教父,在教堂為新生兒受洗的同時,頻頻跳接的是趕盡殺絕的畫面。希姆萊一家戰爭時期的蒙太期表現手法如下:
1941年6月,希姆萊短暫回家與女兒相聚,陪她划船、騎馬,還寫給她一張卡片:『生活裡要永遠正直、成熟、善良。』不到一個禮拜之後,他到東歐出差,在猶太人占半數人口的Bialystock,納粹士兵將兩千多名猶太人關進一間猶太教堂,鎖上鐵鍊,放火將他們活活燒死。」
─節錄自房慧真〈草莓與灰燼─加害者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