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習慣看見口語的結果。」
督生和我討論他的接案過程,也談到他的挫折,何以對這位當事人特別無力:從小被嚴格規範、被要求考試成績、無法放鬆做自己、沒有被尊重…
看來是個從小就沒長好的當事人。我猜。「不過,你對當事人做了什麼,讓他願意在放鳥你兩次後,又再度出現呢?」
「不知道,」督生聳聳肩,「想不出來。」
也是啦,對於不清楚而無法回答、或者是知道但不知道怎麼回應才適當、或是害怕回答後獲得的反應,或者是不想給對方知道的事情,一般而言,最方便省力的答案就是「不知道」。
身為心理師,若被「不知道」給困住而無法進行突破,或者是往更深的地方去,那就失職了,畢竟當事人就是想釐清許多枱面上的不知道才前來會談;同樣的,有志於從事心理諮商的督生,起心動念也是五花八門,雖然最常聽到的是想幫助人,枱面下的動機往往和個人生命有關,不見得在投遞「研究計畫」或「實習計畫」就會被發現。
「那我換個方向問好了:當事人那時候放鳥你,沒有出現,可能是什麼原因呢?」
「嗯…會是我一直在問他事情,他被問得很煩所以就不想來了嗎?」這回督生皺著眉想了想,說出他的看法。
「…」我靜靜等著督生進一步說話。
「我太習慣看見口語的結果。」做事一板一眼、極為認真的督生又補充。
「看見口語的結果?」
人體有許多感官,分別對應到不同的感知功能以及動詞,例如:眼睛-看,耳朵-聽,鼻子-嗅,舌頭-嘗,皮膚-觸。雖然隨著時間流轉,有些感官的動詞會通用擴展,聽聞、聞嗅、看透、品嘗…,基本上還是以原意為本的延伸。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想出那些比喻的人是否注意到其中的關聯。《地獄篇》第一首詩第60行有這麼一句詩:「太陽沉默的地方。」聽覺動詞表現了視覺形象。《波赫士的魔幻圖書館》頁144
波赫士以迷宮般的文字堆砌出華麗的場景,細節講究如萬花筒變幻、又似阿拉伯紋樣*(زخرفة عربية)層層疊套不斷流動的漩渦,令人難以將眼光移開,直勾勾陷入鉛字本身以及鉛字之間未上油墨的白色空間,其作品複雜度直比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直到文章終端的句點始得喘口氣而歇息。
波赫士引用但丁作品《地獄篇》說明文字的魔力,同時也指出文字有其陷阱--尤其是使用者未能留意的話,讀者或聽者便會感到困惑。萬一受眾未能向使用者表達其困惑之處,使用者會一路錯下去而不自知。
除非文字使用者刻意為之、引導受眾前往不同的方向,例如詩人,那又另當別論了。
諮商可不能這樣。
「我太習慣看見口語的結果。」我複述督生的話,請他聽聽看有何不妥。他回我以困惑的眼光,彷彿在說我怎麼會不懂他在說什麼。
「呃…」我腦子轉了轉,看身邊有什麼具體可用的事物來舉例說明:「我摸到手上的綠色。」剛巧一旁有米色馬克杯,我伸手拿起,說了個句子。
「嗯…」督生將杯子左看看右瞧瞧,很認真想找出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杯子這裡是有綠色花紋,你這樣子說也可以啦。」督生露出勉為其難的神情,大概在心底質疑我的用字不夠精準,又礙於督導我的威嚴不好直接頂撞。
看來這個例子不管用。
「我嘗到你外套的紅色。」督生的外套正是紅色,這下他可沒話說了吧。我還怕他聽不清楚我的話,又補充:「我吃到、嘗到你外套的紅色。」
這回他無法否認衣服的顏色了吧。抓到了!
督生皺著的眉毛快要可以擠死兩隻蚊子,似乎進入無限迴圈而找不出突圍的條件,腦筋打結。
「我這句話,有什麼衝突或矛盾嗎?」
督生又再皺著足以擠死兩隻蚊子眉頭,「想不出來。」
我輕輕嘆了口氣,這大概是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材,就跟用皮膚呼吸的楚留香一樣,異於常人。
我將對應各種感官的動詞大致說了一遍,畢竟這種類似國中課程的語文能力,不見得每個人都能體會,如果是生活比較辛苦的家庭,或者是日常充滿各式挑戰的人生,光是糊口都有困難了,根本不會留意到這些差別。
說了一輪之後,我再問督生,「我太習慣看見口語的結果,」真正要說的是什麼呢?
「噢,我的腦子裡會出現一份檢核表,所以我聽到一句話,就會一項項打勾…」
呃…也是啦,他的思考邏輯如此,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畢竟,討論時間又到了,很難再開戰場。
結束前,我再度提醒他留意自己的遣辭用句,這些字句背後都帶著不同的意圖與合理的用法,如果自己都不留意的話,那等於是在會談室裡拿著語言的手術刀,胡亂對著當事人揮舞。
希望他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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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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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醫學院(十):聽得見顏色、聞得到聲音的「聯覺」是怎麼回事?
https://www.thenewslens.com/feature/tnlcollegeofmedicine/109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