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她爸爸!」
「閣下是玩家UN54088R,等你被停權並強制登出之後,就會清醒了。」
myfone2023行動創作獎「故事接龍」一階續寫的第三個主題,選擇了穿越異度空間的設定。這個題材天馬行空,乍看還有些二次元,但故事本身並不自帶過大的包袱(議題性),情節推演又能精準落在事件將發未發的轉折點,令二階續完者有足夠揮灑的創作空間。就一項篇幅有限的文字接龍遊戲而言,即使筆力未必最優,然其章法結構保證是最稱職的布局投手(set-up man)。
早在沒有網路和有線電視的時代,想跟上日本動畫的流行訊息,唯一的管道是錄影帶。
八○年代初,錄影機是稀有品,尚未合法的錄影帶出租業也仍然遊走於灰色地帶。由於父母親礙於職業不方便拋頭露面,總是身穿一件黑色皮夾克的錄影帶叔叔便會提著一卡大得嚇人的007皮箱上門,在父親面前像黑幫交易那樣「咔」一聲彈開銀色鎖扣,箱子裡琳瑯滿目排列齊整的一支支錄影帶、在年幼的6号羊心中就像一疊疊花花大鈔那樣映入眼底閃閃發光。
6号羊家的小孩獲准每回從中挑選五支片子,除了笑到肚子疼的綜藝《八時全員集合》(8時だョ!全員集合,1969-1985)以外,餘下的配額是一定得選日本卡通的。(當時尚無「動畫」的說法)
《鐵人28號》(鉄人28号,1980-1981)是6号羊兄弟愛看的一部卡通,和當年流行內部駕駛的超級機器人不同,這架改編自舊作的鐵人28號一如操作空拍機那樣採取外部遙控,而主角則是一位名叫金田正太郎的少年。
光陰荏苒,卡通記憶多已磨滅殆盡,唯獨《鐵人28號》其中一集故事,至今仍令6号羊印象深刻──該集(後來查到是第22話〈ピンチ!たたかえない鉄人/危機!無法作戰的鐵人〉)講述反派集團誘拐了一批孩童,讓他們誤認自己正搭乘雲霄飛車遊玩,同時提供人手一臺電玩盡情享受開火射擊的樂趣,實則這群年幼無知的人質是被軟禁在一架蜈蚣型的機械獸上,而電玩裡所攻擊的對象就是現實中的正義使者鐵人28號。
昔日,這個故事讓6号羊倒抽一口涼氣。孩子們天真無邪、嬉鬧玩耍的一番遊戲,現實中竟是凶暴邪惡、毁天滅地的一場攻擊!人類有意經營的幻象一旦比真實更加迷人,迷人的幻境裡便可能潛移默化出一頭又一頭情願反噬「不完美」現實的失控怪獸……
曾幾何時,這一口涼氣已透穿至背脊。
A小姐在網路上有個活躍的ID,樂於分享彩妝美食,追蹤者不可勝計。但日常生活中的她成天面癱,沉默寡言,與人從不往來,據父母轉述親子之間的交談互動也趨近於零。如果「莊生夢蝶」的典故可以套用在她身上,那麼A小姐的真身應該是一隻蝴蝶,做為「人」的一生、對她而言恐怕只是百無聊賴的夢囈。
B先生天性活潑,交友廣闊,平時的喜好是線上遊戲。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的工作業績直線下滑,請假缺勤日益頻繁,與朋友的定期聚會不再出席,就連同事的關心也只是笑笑著說「很忙」便切掉了電話。直到曠職解雇的消息傳出,面對周遭一片疑怪,知情的友人才透露「他移民到魔獸世界(World of Warcraft)去了。」或許這就像人們度假去馬爾地夫,只覺伸手所及的新奇體驗遠比社畜的日子來得更加充實美好,於是B先生選擇放下現實的負累,瀟灑遠行,這一去、便從此與生活圈子斷了聯繫。
類似的故事在6号羊的身邊反覆上演,事件頻率多到不能以個案看待,A和B可以任意代入一個真實姓名、毫無違和感。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已不再畫著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倒像是一波浩瀚壯闊的白色長浪,在歎為觀止的歡呼聲中陣陣襲向人們的腳下,然後──將原本踩得踏實的金黃沙子淘刷而去。人們一面鼓掌叫好、一面後退,直到某天親切可愛的柔軟沙灘消失無蹤,只留下眼前灰冷一片、做為現實最後防線的巨大防波堤……
當然,因為迷上碧藍無垠的海洋而戲浪送命,從來就不是海洋的錯。更何況一切人造事物所衍生的禍患,追根究柢、終究是人類自身的問題。網際網路沒有錯,電玩手遊更沒有錯,若真的有錯,怪也得怪人們把持不定、以至深陷其中。問題是,大家都不過是心理素質普通堅強的平凡人,面對日新月異、即幻是真的虛擬實境,有多少人能頂得住「沉浸式體驗」(immersive experience)的威能,於迷醉中猛醒、在高潮時唸佛呢?
〈玩/家〉就是在這個思路下所創作的故事。雖然採取了詼諧的筆調,但6号羊想談的、卻是一個正經的話題。小說中爸爸因為擔心女兒而誤入了她的「另一個世界」,這才發現女兒原來是一位橫跨兩個遊戲的「玩家」,而直到爸爸「被消失」(停權)之前、他仍一心惦念女兒的安危,於此便揭露出〈玩/家〉這個故事最荒謬的弔詭──他「現實」(其實是虛擬)中的「女兒」並不是他的女兒,兩人基於「家」所牽起的關係只存在於他所登錄的遊戲裡,實則「爸爸」也不一定是一位爸爸,在「虛擬」(其實是現實)後臺中他只是一個尚「沉浸」在遊戲設定內並未甦醒的「玩家」。「爸爸」也好、「女兒」也好,都只是這個陌生世界下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靈魂,什麼性別、什麼年齡、什麼高矮胖瘦貧富貴賤,既沒人知道,也一點都不重要。
〈玩/家〉的題目稍稍玩了下諧義的修辭技巧,除了直接點明「玩家」外,中間那條斜槓則帶有相互辯證的涵義──究竟是沉迷於「玩」遊戲、毀掉「家」存在的意義,還是「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令人「玩」到無法抽身的遊戲呢?這個構想其實源自於6号羊籌備中、另一部預計是中篇小說的《元宇宙的孤寂》(暫名),〈玩/家〉算是從中截取片段概念、小試身手的隨興之作。
文末,且以一則小故事收尾。
6号羊認識一對夫妻,兩人結婚多年,各自忙碌,沒生小孩,日子一長、相不相愛不好說,但日常生活卻真是無言以對了。
兩人家中有間書房,左右兩側各擁一面私人版圖,平時夫妻背對而坐,果真活脫脫形成一個「北」字(即「背」的古字)。每逢假日用餐,夫妻其中一人就會在社群上私訊:
「吃什麼?」
「都可以。」另一人回。
「麵還是飯?」
「不然吃麵好了。」
「OK。」
然後夫妻兩人各自起身,默默更衣出門。
6号羊留校察看期間,各大論壇曾流行一段都說是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實則出自香港作家張小嫻的「金句」: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就站在你面前,而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曾幾何時,鑲金的名句已然褪色──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就坐在你旁邊,跟你說話還得我賴(LINE)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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