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腦筋急轉彎時,停不下來的阿焦讓我感受很深。阿焦想要保護萊莉,他用他以為最好的方法去保護她了,卻連阿焦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停止。而我也是,阿焦想要做好一切,讓我安安全全地過好每一天。我的阿焦不是「成長的代價」,而是從我很小開始,阿焦就住在我裡面了。
我的阿焦是怎樣出現的?
我是在一連串焦慮中成長的。長期焦慮的我,會常常想像受到威脅,然後觸發個人防禦警報。慢慢地,在還沒有遇到危險前,阿焦就脫離我的認知系統,自動化地想要保護自己。
在我小學一年級到初中畢業這段期間,剛好是我弟弟出生到我有個人信仰的時段,我基本上忘記全部記憶,剩下零碎的回憶。那些發生過的事情,我也說不清楚真實的時間點了。後來在追尋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的過程中,我認知到我那段時間應該過得很痛苦,所以我的大腦幫我像樂樂一樣,把不開心的事拋到潛意識。
我試圖想一下,我的阿焦與甚麼事情有關…每次努力地回想,想找出答案,我都找不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記得一兩個畫面,也組織不成片段。情緒卻忘記不了,只要想起一點點的片段,情緒就會先跑出來。以前的我是說也說不出口,不是害怕想起或尷尬那種說不出口,而是不能用語言去組織出去。因為每當想起,我就會哭。最近的我,好了一點,可以一邊哭一邊說了。
還有些印象的,好像是國中三年級的時候,凌晨突然火警。我住在30多樓,我的房間在逃生梯旁,所以聽到很多人大叫而醒來。後來知道是火警,我爸就走出門看發生甚麼事。我弟年紀還很小,根本不懂事,一起跟著出去,而我媽只顧著收捨貴重物品。當下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我要顧著我弟嗎?還是叫我媽跑?我只好拿起毛巾、鑰匙和電話,就跑去抓著我弟,就往逃生梯走了。
這件事以後,我就沒有睡過好覺了,因為我害怕要隨時逃走。本來對聲音就很敏感的我,至此以後,每當聽到微小的聲音就會更害怕。是不是發生甚麼事?是不是要逃了?就算搬到澳洲住,聽到鄰居的狗叫聲,樓上的電視聲,也讓我很無慮。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像是不是有人在我身後?是不是有人要闖門進來了?我理智線明知道沒有危險,但我的焦慮會讓我覺得這個地方不安全。直到這陣子,我會不斷地告訴自己,這裡很安全,這裡沒有人傷害我,這裡報警是會有警察來幫忙的。
再小一點的時候,我爸媽吵架。我媽拿著刀指向我爸,又吵著要跳下去,所以我要顧著我媽,也要顧著我年紀很小的弟弟。我依稀記得我把我弟放在廚房,叫他關上門、鎖住,發生甚麼事都不要出來。當時的我應該是覺得,弟弟在廚房裡就不會受傷害,我媽也不會再拿到刀了。後來鄰居報警,我打開門的瞬間,我覺得我得救了,終於有人可以幫幫我了。
小時候的我會想著怎麼變強,要怎麼變大力、變強壯,所以我才可以保護家人。我遇到每一件事,都會自動在腦中想出千百樣應對方法。常常覺得這一次我做得不夠好,等我一下次重遇同樣事情,我可以做得更好。有時候甚至會幻想一些沒有遇過的事,想像如果發生了,我可以怎樣保護自己和他人,立即應對。但其實根本不是我要去變強,我要去想著面對阿。應該是我的父母可以保護我,讓我安全地長大阿!
在大學時的我,是焦慮最嚴重的時期。學習和經濟壓力已經弄得我很煩,每天還在面對家人的給我的苛求。情緒被壓抑,沒有開心、沒有期待,每天只有想著解決不同的事情,想著明天有甚麼新的事情要處理。哭也哭不出來,只是想著怎麼才可以完結這個地獄。是不是我離開了,我就不用負不屬於我的責任了?是不是我離開了,我的父母才會發現,我的存在是幫他們解決他們處理不到的問題了?我不敢躲在被子裡太久,不敢在天橋欄杆旁經過,不敢在斑馬線走太出,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我的理智會突然消失,我也從這個世界消失。
我的阿焦讓我胖了20多公斤、掉頭髮、胃痛、胃炎、月經不準時、睡不到覺,甚至有一次是覺得心臟不舒服而住院,身體檢查又測不出甚麼病。基本上所有醫生都跟我說因為我的胖而造成,只有一個醫生跟我說是會不會是因為壓力,要不要試見輔導員。因為西醫的醫生根本沒有時間想考查原因,只是把我在各個門診間拋來拋去,所以我去看了中醫。中醫師一開始還說年紀輕輕怎麼會這麼多病痛,一把脈,就覺得我為何過得這麼苦。
以前當我沒有事情要專注去做時,腦中的聲音就會自動出現,特別是上廁所、洗澡、從家裡走去車站、搭車去上學時。腦中的聲音好像是幾個人,會罵我,會說怎樣才能做得更好,會指出我做得不夠好的地方,讓我羞愧。但他們從來沒有稱讚過我,從來沒有說我已經很努力,已經做得夠好了,已經很棒了,我可以不用這麼辛苦。就好像阿焦要把其他本來就存在的情緒,鎖進玻璃瓶般裡。我有時候會說,你們很吵,可以讓我靜一靜嗎?他們卻覺得我才是不應該出現的那一個。我常常想像到在腦中有一個很小的盒子,剛好裝得下屈膝的我,我就坐在那邊,很安全地與這個世界分離。
我跟我的輔導員說了這些事,她跟我說,每個聲音都是自己的聲音。聽聽「我們」想跟我自己說甚麼,「我們」想我做點甚麼事。後來在澳洲做廚師時,有一次被廚師長說我:「你想太多了!」他不是罵我,只是跟我說不要想得太複雜,其實事情很簡單,不需要太焦慮。到澳洲後的我,自己的獨處的空間增加了,亦更有能力安慰自己,腦中的聲音逐漸變小了。而這些聲音再次出現時,我都會跟自己說這些已經過去了,在這裡不需要太擔憂。至少現在的我,在上廁所時可以安靜沒煩惱地上。
我可以改變未來嗎?
幸好的是,輔導員陪我走過了大學最痛苦的時候。後來的我,沒有了別人的輔導,我要試著自己找出很多事情的原因,嘗試著理解我的過去。 最近看到 Murry Bowen的家庭系統理論(Family System Theory),發現如果我可以改變自己,就可以改變我未來的家庭,我的小孩就不會受到同樣的痛苦了。
Bowen認為一個家庭是家人與家人間的融合。健康的家庭應該是有交流和互相影響,但每個人又可以有自己獨立的界線與空間。相反,不健康的家庭是家人們沒有適當的距離,可能是太疏遠,沒有太多情感交流和共同經歷;又可能是太接近,侵踏別人的決定和感受。一旦過遠或過近,在這個家庭中成長的小孩都會被焦慮感籠罩。
我是我家中三角關係 (Triangles)的受害者。當父母出現紛爭,關係緊張時,他們就會轉移注意力到我身上,讓我成為傳話者、調解者。像我這種孩子是在家庭關係中最脆弱的,這些孩子可能會把家庭紛爭歸咎於自己,更甚的是抑鬱、焦慮和社交退縮等。
雖然如此,我很會把我自己與家人分開,因為我很需要自己的空間。小學時的我,會躲在房間直到父母吵完架。中學時的我,會躲在圖書館直到關門,然後慢慢地回家,回到家看到父母已經關燈睡著才算鬆一口氣。大學時的我,逃不過。因為我工作的地方離家很近,但大學離工作的地方很遠,沒有錢也不方便住宿舍。基本上每天在家,唯有排滿密密麻麻的工作,減少在家的時間。在某一年暑假,二話不說就逃到澳洲。在大學畢業,工作了一陣子後,就直接搬到澳洲。我不想再負上不屬於我的責任了,我不想照顧別人,我也想被人照顧。所以我選擇了情緒截斷 (Emotional cutoff),就算對家人來說是不好的,但我想要屬於我的空間,我想要屬於我的人生,不用滿足別人而壓抑自己。Bowen認為被父母影響較多的孩子,會嘗試在成年或以前,用不同的策略去抵抗和家人融合,例如搬家、斷絕聯絡,但逃離的只是個人,並不是還沒解決的情緒。
我很慶幸我是一個感性和理性共融的人,所以就算我被家人的情緒和看法所影響,我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信念。我覺得我有能力可以抽離原生家庭的情感混亂,減低情緒融合(Emotional Fusion)的程度。這個自我分化 (Differentiation of self)的過程,讓我不要太大程度地跟家人們融合在一起,而是分開一點點,認知到自己的需求和價值,區分自己是與他們不一樣,我是有能力去扭轉自己未來的焦慮程度和未來對待下一代的方式。
其實我亦明白我爸媽也不懂得成為一個父母,我爸媽在各自的原生家庭也不是學到很好的東西。在這個家庭投射過程(Family projection process)中,我父母亦是受害者。我爸是大哥哥,有7個弟弟和妹妹,他從小就飯來張口。他根本不懂得負責任,不懂得照顧別人,因為向來只有別人照顧他。而我媽剛好相反,從小就擔任照顧者的角色,很小就要幫忙照顧姪子,幫忙放牛。所以我在我原生家庭,被不會負責任的爸爸逼迫我要負更多的責任,被本是照顧者的媽媽希望我能擔當更多照顧別人的角色。Bowen相信父母會將自己不成熟的狀態傳給自己的子女。我爸媽的原生家庭傳給我爸媽,我爸媽傳給我,但我不希望我傳到我下一代。
Bowen發現,在多世代傳遞過程(Multi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process),大部分的人會選擇與自己家人融合和分化程度差不多的人結婚,這個自然歷程是所有世代連續而成的。我老公和家人的分化程度基本上與我一樣,所以他很明白我的情緒截斷,明白我為何跟家人不常聯絡。因為他自己也是選擇趕快離開自己原生家庭,去到澳洲,不想跟家人有太大的關連。但是我身邊很少人會感同身受,他們都覺得應該要常與父母聯絡,就算怎麼樣,他們都是自己的父母。或者是明知道父母對自己負面影響很深,卻沒辦法逃離,也認為別人不應該逃離。而我們希望,當我們將家庭投射過程變得更好,子女和我們我關係不再如我們和父母的關係般,新產生的傳遞過程就會對下一代,或下下一代更美好。
Bowen亦認為一個人手足位置(Sibling position),即一個人在原生家庭中的發揮的功能,會塑造他未來在自己婚姻中的期望和行為。這是手足位置不一定是出生順序,而是他在原生家庭中擔任的角色。像我在原生家庭中,是一個照顧別人、負起很多責任的角色。雖然在我自己的婚姻中,也是擔任照顧家庭的角色,但是我學會放下自己,不會每件事都那麼獨立和付出很大的力氣,往自己身上扛。現在我不需要再那麼地焦慮,那麼地保護別人和自己,因為現在有人保護我、可以被我依賴了。
我希望未來…?
退一步看,如果今天是自己跟另一半吵架,身為父母的我們也不希望子女受到牽連,我們大人的事可以自己有能力去解決。回頭看身為兒女的我們,當我們自己父母沒能力解決事情呢?我們也不用太焦慮,為他們負過多的責任。他們是成年人,是獨立的個體,他們應該有足夠的年紀去親自去解決本身的難題。或許我們可以聆聽或幫忙一些簡單的事情,但當自己負荷不了,我們是可以先保護自己,將自己的感受與父母的期望分離。
我很慶幸,我有自我察覺的能力。當我遇到事情,雖然先來的是直覺跟情緒,冷靜下來後,會回想和分析這些情緒背後牽連著甚麼的原因。我想我很多不快的情緒,都是因為我在原生家庭的經歷。而每一次思考和釐清,都是我與自己的和解。在諒解家人的同時,我也為我未來的家庭埋下更好的氧分。
Bowen也認為,如果一個察覺能力高,有高度意願,是可以有能力去改變未來整個家庭系統的。雖然到現在的我,也不可以每個過去的情緒都找到答案,安慰到自己,但我還是希望我的自我情緒成熟度能提高,不會不自覺、無意識地走回創傷的胡同。除了希望有更好的自己,我也希望未來有更好的家庭,從過去的經歷和學術理論中學到一點點東西,不要讓我的兒女經歷同樣的焦慮和痛苦。希望我作出的改變,可以讓我的核心家庭既有界線,又互相尊重和互相關愛。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如果你在原生家庭的經歷不好,也願你可以慢慢地、有意識地嘗試撿起記憶的碎片,一步步認識更多自己的過去,了解因由,讓自己的未來活得更好,脫離過去的枷鎖。我想跟你說,只要願意,我們都有能力改變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