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我與母親上街,正逢午餐時間,一所科技大學湧出大量學生外出覓食。迎面而來一個妙齡少女,母親撞了撞我的手肘,說了句話便讓我就地僵直。
「穿成這樣,難怪會被男人○○。」
哇!母親的嘴巴講出來的話常常讓我懷疑這女人真的是我親生母親嗎。我立刻創傷爆發回嗆母親,嗯,當然不是這樣,因為從小的教養並不允許我公然頂撞長輩。
我壓下情緒,忿忿地回應,「媽妳怎麼不說是那些男人……嗯……管不住自己的……(腦袋搜尋引擎快速運轉最妥當的詞彙,中文?英文?幼兒語?)嗯……嗯……老二。」
氣到發抖的我說出這些話,其實心臟也快要跳出胸口。
——「真是個講話dirty的不孝女」。也就是在這種不講不痛快,講了又自審的荒唐裡,我第一次斷然拒絕母親的「蕩婦羞辱」。
「跟媽媽聚會後,回家都要躺一個禮拜。」某女性前同事總和我互相取暖,自嘲當這樣的媽媽的女兒有多麼不容易。
這並非是第一次母親指指點點街頭穿著、舉止不合她品味的女子。更別說我從小到大都在聆聽她的教誨,更多時候矛頭是尖銳地指向我。
後來我才意識到,不是母親觀念保守,而是整個母系家族都背誦同一套三從四德的女書。
自從我從母親那裏拿回衣著主導權,自由搭配後,老是觸怒家族的女性長輩。
那天快速觸怒母親眼球的妙齡少女,正穿著一件左右膝蓋挖洞的牛仔寬褲,由於面積很是開闊,於是一雙美腿清晰可見。
我也曾因為一件開洞牛仔垮褲,觸怒家族女長輩,臭罵我毋成樣。
當時我在心裡大翻白眼,「不過就是個casual的家族聚會。 」
女長輩反正不會經常見面,但母親的價值觀就沒有那麼輕易擺脫。
與衣著打扮一體相連的,也是母親最執著的堅信:從一而終的女子才能嫁到好老公、得到終極的幸福。一輩子固守貞操信仰的母親,從小便企圖將這副古老的刑具架在我身上,卻失敗了。甚麼衝擊耳膜的羞辱式語言我都聽過,聽著非常扎心,著實難相信說出這些話的母親有記得我是她的女兒。
受過高等教育、修過女性主義課、讀女性主義者寫的書、旅居國外見過女性自由無拘的風景,頭腦明確知道這一切都是東方社會與父權制度的限制性,但說是因此就能解除束縛卻也沒那麼簡單。
從小耳濡目染那一整套的「好女人應該」,早已深深浸入骨髓緊掐著我不放。
雖從青春期便在行為上叛逆母親的思想觀念,午夜卻總讓迴盪於耳邊的母親評價狠狠抽鞭。
差一點成為母親言語的魁儡時,聽見精神科醫師鄧惠文感嘆,要撕下父母給的標籤總是血肉模糊,因為那些標籤是黏到肉裡、血裡,你包著、養著、帶著一起長大。
為什麼標籤撕不下來?為什麼需要激烈戰鬥?一個難以承認的事實是,我骨子裡多少認同了母親的價值觀。
禁錮,只存在妳經年累月的訴說裡
或者應該說,我未曾仔細檢視那些教條是否適宜、正確。更別說要早該颯爽地使用利剪裁去。
模擬兩可、以假亂真的價值觀和母女之間的界線一樣含糊不清,讓我背負著重擔,無法清爽邁開腳步自在做自己。
但如果說長期處理母女議題沒有半分進展並非事實,而有時與母親相處依舊被打得七暈八素,需要回家躺一躺也是事實。
透過自修上課,反覆試驗各種應對方式,若檢視實驗結果,我和母親過招亦有過幾次小小的「勝利」。
所謂的勝利並非是指我戰勝了母親,而是指我戰勝了內在的羞愧感。因而與母親互動,心情相對平靜與平衡。大幅度縮短需要回家躺平自我修復的時間。
雖然母女這堂課還在路上,不過我算是走得比較前面一點(?)
——沒錯,前面一點就是「從瞬間倒地不起到爬得起來的距離」。我整理了幾個心理小策略,分享給你。
💡別在狀態不好的時候跟媽媽接觸
吃飽、睡好、精神狀態保持在一個水平之上,才與媽媽見面。保持好自己的心,這比見面前先喝矢車菊花精(前同事耳提面命的叮嚀)還管用。
狀態不好跟她見面?那就是自虐了。
這時候妳會很容易將她一個皺眉、一個白眼、一個拒絕,放大一萬倍,當成媽媽嫌棄妳、媽媽不愛妳的鐵證,狠狠折磨自己的心。
大可不必如此。
把自己當旁觀者,妳將能更平靜地面對她,她只是在扮演一個「凡事都看不順眼的母親」而已。更不會把她的每句話放大成「攻擊」「嫌惡」。她的慣性動作不管如何,都跟妳的價值一點關係都沒有。
💡別讓妳的價值感被媽媽的價值觀綁架
存在即價值。我只要能呼吸、心臟跳動,在宇宙之間就有我的一席之地。
在心裡確信這一點,將能阻擋媽媽拿「妳不夠好」出拳。
當我偶爾能做到這一點,我的精神狀態很快就能恢復正常。若母親再拿她的幸福公式對我苦苦相逼,我也能口才辨給地破解母親似是而非的理論。因為她自己本身就是幸福公式不成立的最好證明。
💡別把妳的媽媽當成妳的媽媽
請用成年女性對待成年女性,平起平坐的角色與母親對話、相處。
我們已經不是媽媽的五歲小女孩,不需要事事仰視母親、處處仰賴母親。請避免落入「母親很大、我很弱小」的無助心態與孩童視角。
做為一個成熟的女性,有自主性、判斷力、信仰與力量,能夠理性、順暢地展現自我意志、社交互動——沒理由因為跟母親相處就瞬間智商倒退。
當母親又冒出什麼衝擊耳膜的話,我只要輕輕提醒自己站穩位置,用成熟大人的面貌平靜應對。原本正在發作的母親,很快就會停止發射情緒流彈,冷靜下來——沒有一次例外。
特別提醒,請不要以為自己是老萊子。假裝弱小的乖寶寶、好女孩,用以取悅、娛樂母親。尤其當我們這麼做只是為了討愛。長此以往,母親與我們的互動永遠只會停留在「母親很大、我很弱小」的慣性模式裡。討來的愛並不持久,最後我們還會更討厭自己。
💡別把妳的媽媽想得那麼壞
母親的價值觀古典,對她來說,貞節、柔順、溫婉就是唯一真理。她堅信「這樣才有資格得到幸福與認可」,而我只要認清這是她的信念遊戲,就能不被牽著走。
而她之所以不斷推銷這套思想、價值觀,無非是因為她想要給我最好的、想要我獲得幸福。那裡頭有一個母親最初心的愛。
請別誤會,我可不是甚麼「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都是愛子女」這種觀念的信徒。以前我若聽到這種勸世良言,我可是會不以為然地回應:「那是因為你沒見過我媽媽。」
我花了許多年反思再反思,理解再理解,現在的我願意相信母親是因為非常認同那套標準,覺得那條路對我最好,出發點有善的意圖;然而教養手段專制、暴力,不願意以開放的心胸接納新觀點,對小孩沒有同理心與包容心也是真的。
這是母親的侷限,一部分跟她的笨拙和性格有關,一部分是母親的原生家庭也是這樣壓迫她的。
這份壓迫源自社會文化施予女性的制約。
女性因而害怕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害怕女兒和別人不一樣,因為父權制度下最大謊言之一就是完美的女性。我們都見證過這樣的歷史,不一樣的女人會被綁在木樁上燒、丟石頭或浸豬籠。
這份集體創傷從母親的孕期便滲入了女兒的靈魂,一代傳一代,暴力、失能、痛苦、自貶也橫跨了世代。
母親在恐懼與限制性信念的綑綁下,凍結了她給出愛的能力,轉而進入求生存模式。糟糕的是,她只會一種方法來保命,就是盡力控制變因,掌控我、捏塑我成為她要的樣子,唯有如此她才有安全感。
理解到母親有母親的限制與恐懼,受益最多的是我。因為那等於是翻轉了我長久以來對自己訴說的生命故事。
從「不被愛的女兒」轉身為「我是被愛的女兒」,換個位置,重新定義自己的生命經驗。
小小總結:
有一個糟糕的童年不必然得用一生來治癒。有一個情緒不成熟的母親,不是起點比人低或差,而只是,妳將主要面對的挑戰設在這裡而已。
把母女議題想成是需要破關的遊戲,而非一生難以抹滅、無法治癒的創傷或缺憾,思考的轉變將帶來不同的情緒感受與想像,例如,前者讓我感覺有挑戰性也有可能性,而後者則讓我過度悲傷、容易陷溺自苦。
那麼實相的轉變也充滿了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