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只是資本內部環境的非物質勞動,其生產過程與最終形成的商品型態取決於人們進入美術館的過程而已。/安東尼奧·內格里(Antonio Negri)
諸眾(Multitude)一詞最早可追溯來自斯賓諾莎,而在義大利政治哲學家安東尼奧·內格里(Antonio Negri)的《藝術與諸眾──論藝術的九封信》論述中,「諸眾」是用來取代過往馬克思主義所使用的「階級」,是獨一性也是差異性的,是在全球化時代下反資本主義革命的主體。
「藝術的真理,它到底是什麼?這裡只有人造物的真理──那被建構且在我們看來似乎建構了一個新的存在片段的東西所持有的真理」,內格里在同一本書中提出,在後福特的資本主義時代,藝術成為物化工具和物化結果,「一種生產語言和關係的勞動」、「獨一形象和物件的發明」。作為勞動且具備獨一性的藝術納入到「諸眾」之中,具備從生命權力向生命政治轉型的生產性,也是資本內部的反資本主體。
這兩個關鍵詞條被內格里提出之後,再來看看高俊宏的《諸眾》一書。這本書是關於東亞藝術佔領行動的研究,紀錄了東京、沖繩、香港、首爾、濟州島、武漢及台灣等地的創作案例。
作者目擊東亞當代藝術正朝向兩條背反的路線:商業主義與社會主義。佔領性藝術行動接近後者的想像,不斷失敗又重新爬起,為日益文創商品化的當代藝術發展趨勢帶來逆向思考的意義。
作者採訪在東京發起女性野宿者聚會的藝術家市村美佐子,有幅畫面尤其令我印象深刻,她在焚焦的國道二四六裡獨自睡眠,繪製出一顆顆金色的星星以驅逐騷擾者,並召喚其他野宿者重回地下道,聚集人們於此煮食,重新討論社區營造或公共藝術造成弱勢者被排除的現象。
為使野宿者能夠凝結為關注彼此的群體,市村美佐子提出「無家但有歸宿感」的想像,作者認為這是市村由女性主義所擴散出來的社會性思路,不僅是對父權主義的批判,也隱含著修補被資本主義所割裂的流離眾生的意義。
「我是某種『我們』」,只是這雙重性被都市筆直的消費空間、現代生活模式所割裂粉碎,她進入最危險的地下道獨居,從都市最敏感的地點,重新彌補被切割的「我們」。
如果參考內格里的論述,美術館是作為體制的藝術在當下所生產出的情境和敘事的載體,同時也是情境和載體本身。在美術館中的藝術已按照某種既定的意識形態展開敘事與時空秩序。
而此刻作為〈真實世界〉策展主題的引遊者之一,警醒於台灣仕紳化美學與空間私有化的關係,應當挑戰並從外部補足美術館載體之外的時空,推薦《諸眾:東亞藝術佔領行動》來回應「藝術如何持續不斷的對現實提出異議」此一拋問。
高俊宏在書中採訪到的藝術案例讓我們思考藝術家如何介入社會,「如何從僵持的地方開始行動」,僵持的地方在哪裡?作為真實世界的鏡像,被切割的我們,如何在裂隙深處中實現諸眾?
除了帝國和強者,近幾年的東亞踏查過程中,我經常感受到某個揮之不去、說不清楚的魂魄跟隨著,似乎存在著另一種「憂鬱生存空間」,也像有一部「東亞被掠奪者的歷史」在裂隙深處暗中聯結著。
帝國好比一座巨大的乾枯魚塭,由無數細碎、具有紋理的乾土片所組成。但土片與土片之間依然存在著無數深溝般的「紋理邊界」(grain boundary)。
佔領行動無法全面改造這片乾枯地景,但仍有許多可能性可以從紋理邊界的深處被創造出來,這是藝術與佔領案例讓我深刻感受到的,同時提醒著人們藝術的創造性能量。
/高俊宏
作品多次獲台新藝術獎,關注議題包括歷史、諸眾、空間、生命政治、新自由主義、社群、邊緣、仕紳化、東亞等。導演蔡明亮說:「高俊宏絕對是台灣最重要的藝術家,沒想到我竟然在廢墟裡發現他。」
其《廢墟影像晶體計畫》及《馬沙》溪洲部落拍攝工作,以身體介入歷史及都市邊緣場景,並以行動、錄像、描繪、書寫等多種手法,讓台灣在新自由主義下的失能空間、失能者的印跡一一浮現。
2015年完成「群島藝術三面鏡」套書《小說》、《諸眾》、《陀螺》,他繼續行動,走進臺灣山林,2017年完成記錄臺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的《橫斷記》。
刊載於2020年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真實世界」之「引遊人」子題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