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美學家李漁曾說:有些事可由旁人代勞,唯有吃螃蟹、瓜子、菱角,必須自己動手,隨剝隨吃才有滋味,別人剝好則味如嚼蠟。
生活在這個物質極度豐盛的時代,照理說應該就像六道中最有福報的天人一樣,要甚麼就有甚麼,但奇怪的是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空虛感......
您見過真正長在樹上的栗子?我也是年近半百才第一次來到嘉義中埔看見一整棵樹上結滿了渾身帶刺、有如綠色海膽的奇妙果子,心情當然是雀躍的,同時不知怎的竟暗暗滋生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寥落之感。
對栗子絕對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太家常了,夜市裡賣的炒栗子、各種家常料理,無論是煮湯、炊飯、還是燒菜都經常有栗子的身影;端午的粽子、豐富年菜的好料總少不了它、煮桂花藕粉羹要添加它才夠味、甚至是月餅、西式甜點蒙布朗,栗子的綿軟香甜,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好味道。
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栗子,這幾天卻讓我處在既納悶又寥落的心情。
印象中的栗子是長在會下雪的北國,是充滿著季節感的旬味風物,無論是中國北方冬天街頭賣糖炒栗子熱氣蒸騰的情景,還是在山林裡翻找撿拾板栗的深秋風情。
如今我們也還是吃著栗子,很輕易就可在超商或夜市裡買到,但這樣經過層層處理去掉刺殼與硬皮來到手上的栗子,便利的同時,也層層去掉很多維度的生活趣味,因此那滋味嚐起來也總是乾乾癟癟的。
只能從文學作品或電影中捕捉關於栗子的種種情趣。如《紅樓夢》第十九回寶玉為乳母李嬤嬤吃了留給襲人的酥酪生氣時,體貼又懂事的襲人忙笑著勸哄:「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寶玉聽了信以為真,連忙取了栗子來,親自在燈下剝栗子。這還真是「襲人之賢」的一個體現。
搜尋資料的過程中,才發現原來先民食用板栗的歷史十分悠久,西安半坡遺址挖掘出有栗子的遺存,殷商甲骨文更是栩栩如生地刻劃出一株長滿帶刺果實的栗子樹。
有學者甚至說栗子是人類最早吃的食物之一,然生活在這個物質如此豐盛、獲取如此便捷的時代裡,我竟然腦袋空空,搜尋不到半點關於栗子的感受、情感與記憶,栗子竟然就只是栗子!
「栗子竟然就只是栗子!」
當食材就只是食材、吃就只是吃、味道就只是味道,這種脫離節氣與情懷的空虛感實在令人感慨,同時也不得不對日本人追求季節當令的「旬物」、「旬味」並發展出一大套精緻、充滿儀式感的「旬」之美學驚嘆不已。原來島國早就處在日本飲食文化的深刻影響之下,從一些日常用語就可看出,如季節限定、賞味期限、初物等,我忍不住想找找相對應的古老漢語,就只有孔老夫子的「不時不食」與《禮記》中的「嘗新」二詞。
對季節流轉的敏銳善感,還有藉著品嘗當令的風物飲食來銘刻當下最鮮活的生命感受,在古老詩歌裡也讀過不少,如清代詩人林蘭癡的「調羹湯餅佐色春,春到人間一卷之」。
但日本文化讓人動容的是那種不斷深入與內化的意識,那種對美好事物悉心保存的強烈意志,從中細膩體察並淬鍊出無與倫比的美感與情意,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文化,誰能懷疑光從一件小小的日本商品,都能令人感受到內裡濃濃的文化與情懷呢?
省思到此,應該還不算太晚吧?!
我們在處暑這隻秋老虎正發威的時節,空氣中洋溢著檳榔花香,來到嘉義中埔,看著長在檳榔樹下的栗子結實纍纍的樣子,禁不住感動起來:這可是栗子所能生長的最南界呢!百年前由日本移植了中國板栗和日本栗,戰後經過有心人的育種、嫁接與馴化,如今在南台灣的熱帶風土也能育出金黃燦燦的黃金板栗,我們或許很難有日本那種四季分明的旬味,卻也可以透過意識的持續貫注,長出本土特有的風物感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