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國小,我美麗的母校。
25年了,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回去過。我畢業在金山區還在台北縣的時候。猶記得學校外面有一個對外也開放的大操場,學校座落的左邊本來有三間小學生最愛的柑仔店,(而我最喜歡中間那一間)。學校正對面農會銀行旁邊有一個麥味登還是我同班同學開的。學校正門口有一塊石頭刻著「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孩童的我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我一直記得,特別是學校中庭那一棵很大很大的榕樹,現在它還在嗎?由於學校己經改建成封閉式的,我沒機會進去看看它。
我今年三十六歲了,我的名字應該有在校史冊成為歷史的一部份吧?但為什麼應該早就畢業的我,卻有一部份,始終被困在了那裡呢?
我的老師,名字叫張婉瑜,她擔任了我小學四、五、六年級的導師,連續三年啊,感情一定很深吧,那當然了。她當年剛畢業不久,美貌且自信,她說,她在淡江大學是第一名畢業的,她的父母也是老師,於是就決定回來老家教學。張老師很優秀,英文也很好。我記得她教的一句「so胎哥a」,那是班上一個惡毒的男孩嫌棄我的衣服不夠乾淨,張老師聽見了覺得有趣,覺得要機會教育孩子們如何使用「SO」,就笑著對其他同學說,小朋友你們知道嗎?英語裡和台語的so是同一個意思喔~
我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和爸爸相依為命,父親是個外省人,年紀很大,因為一些原因剛搬到人生地不熟的金山,我們在金山沒有其他的親戚,自然也沒有什麼社會支援,學校,是我在家庭以外的全世界。我得承認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學習不佳,也出現過一些行為問題,我會趁體育課那種沒有人在教室的機會跑回教室為了喝幾口同學每天帶一瓶去學校,還沒喝完的阿薩姆奶茶(那是我不可能被允許喝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這麼好運,每天都可以帶一瓶上學?),我也經常不交或交作業,還會偷同學漂亮的自動鉛筆,沒有人細心照顧的我當然不懂怎麼打理好自己,所以總是髒髒臭臭的。在那一個什麼都還不知道的年紀,但我知道,老師不喜歡我。
小學那三年,處罰和羞辱已經是學校生活的一部份,當老師遠遠的走近教室,我像是反射反應般從自己心跳加快背脊發涼的哆嗦辨認出那是她的腳步聲,而當她一走進教室,甚至都不抬頭看我,手指了指教室後面: 「XXX,妳給我去垃圾筒旁邊做"金字塔"」。那就像是我們的一種師生之間"親密"的約定,而我像一隻被馴服的狗,乖巧的走到教室後面,四肢伏在地上撐高屁股,呈現一個倒三角形的姿勢,其他同學訕笑著,但他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剛開始只是因為我不交作業才有的懲罰,後來隨著進度更跟不上了,老師直接說妳也不用上課了,我的課,妳就自動去後面都做"金字塔"整節課。我有時候累得無法撐下去時跪在地上,她就拿粉筆朝我丟過來,大聲辱罵我,我只能繼續苦撐。直到有一次,我撐得滿頭大汗全身冒出小紅疹,其他同學大驚失色尖叫讓她知道了,她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她終於讓我休息坐在椅子上。時隔多年,我竟然可以清晰的記得,那天很熱,在老師對我肉體的磨練下,我終於被允許趴在課桌椅上,當我的皮膚接觸到涼涼的木頭,我覺得很舒服,但隨即而來頭暈嘔吐感讓我幾乎要暈過去,老師和同學圍著我,一直問我怎麼了…我昏沉沉的想著,要是可以就這樣昏倒就好了,就好了…。
然而這一切沒有改變,只是換了個花樣,讓我在下課時間當著整層樓的班級前面的走廊來來回回的青蛙跳。這樣的懲罰不僅只是我班上的同學,現在全年級的人都可以一起欣賞我的不堪。那種羞恥感伴隨了我大半生,怎麼也揮之不去,諮商心理師說那是童年創傷。我覺得心裡好像有某些東西,在那時候己經枯死了。
她不會知道,我不交作業的原因,是因為我有一個燥鬱症的父親,他努力養家的同時,也會在各種方式家暴我,我穿著長袖怕被人看見傷痕,然後去了學校又「乖巧的」接受老師再一次的傷害,我不知道當年身為一個小學生的我到底是如何抵御這一切的?來自學校和家庭的雙重暴力,還有不被接受的困惑,當連老師都帶頭霸凌,不會有人和我一起玩了,誰會喜歡連老師都討厭的人呢?本應該在我生命中佔著重要而溫暖角色的老師,用著另一種面貌出現。
我住在金山青年活動中心正門附近,那離國小有大概二十分鐘的路程,我經常在回家或去學校的路上,總想著可不可以永遠的待在裡面的某個角落就這樣藏起來嗎?因為離開了那裡,無論是家,還是學校,都有著要來傷害我的人,我無處可躲。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我呢?張老師對我說 : 「妳除了比別人長得高一點,還有什麼比得過人家?」這句尖銳而殘酷的話給一個才唸小學的女生給收在心裡偷偷的發了芽,成為一個讓我時不時自我懷疑的源頭,當那句話在我脆弱時「振聾發聵」,我就會再心碎一遍。
但可悲的我小時候卻非常喜歡婉瑜老師,甚至和用少的可憐的零用錢和其他同學一起付錢加洗她拍的美美沙龍照細心保存,老師別在頭髮上小髮夾,我也哀求爸爸買同款的給我。
老師解釋她的名字「婉瑜」的意思是溫潤的美玉。是啊,老師那麼美,字也那麼好看,還是「第一名」畢業的老師,我多希望「只記得」她美麗且自信的樣子。老師怎麼會錯呢?錯的一定是我,因為我的成績不如班上的其他小朋友,沒有同學那樣可以在學校對面家人開的早餐代買早餐,更沒辦法出國的時候買小伴手禮討她歡心…
我還必須澄清一件事:她指控我偷了她帶來學校的張學友《心如刀割》CD。她讓班上兩個男生架住我的手臂固定住我,指使其他同學則在全班面前翻找我的座位和書包,將我的東西丟得一片狼藉。我哭著解釋我沒有,委屈地蹲在地上整理散落的物品。當然沒有人會相信我。老師盛怒之下將這件事告訴了我父親。
老師,妳知道嗎?我因為這指控被我爸毒打了整整三天,夜裡也不能上床睡覺,要我跪在黑暗中反省。清晨再被他押著去學校,當著老師的面道歉。接著回家後,我爸邊罵邊帶著我四處尋找那張專輯,金山這樣的小地方不容易找到,他最後還大老遠跑到基隆才買到這張專輯還給妳。後來,我被爸爸押進辦公室,當著所有老師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爸揪著我的頭髮,頻頻對妳賠禮道歉。妳表面上客氣地說“沒關係,不用還了”,所以那張CD最終還是被帶回家。當我打開聽的時候,心如刀割,這名字取得真是貼切。
但是老師,那根本不是我偷的啊。
25年過去了,我終於明白,這段痛苦不應該只有我一個人默默承受。
妳作為一名小學老師,妳怎麼忍心對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做出這樣的事?從剛畢業的新手老師到如今的主任,從年輕的妙齡女郎變成了有孩子的母親。這些年來,妳還會對其他孩子做出同樣的事嗎?妳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被如此對待嗎?妳是不是只在等待著若干年後,沉浸在「為學生奉獻一生」的虛假榮耀中幸福退休?不,妳不能這樣輕易逃脫。
而我至今仍時常夢見當年的羞辱與痛苦,所有人都忘記了、過去了,可我依然困在那裡,找不到出口。那不是過去式,而是持續影響我大半生的陰影,是如今依然困擾著我的現在進行式。我也會反思,是否問題出在我身上,為什麼這麼久以前的傷痕會無法放下?今天要在網絡上公開妳的名字,寫下這段回憶,永遠記錄下來—無論是公審還是報仇,但其實都是因為其他人未曾經歷這樣的傷害,他們不必在自己的生命中負重前行,不必背負童年陰影終生尋求治癒。而我,現在就要把這一切還給妳。
這是大人的我唯一能為那個受傷破碎的孩童時的自己做的發聲與補償。這一刻,我站在成年人的位置向妳提出嚴厲的譴責:張婉瑜,妳真的好惡毒。妳敢說妳每一次的懲罰中沒有夾雜對我這個脆弱邊緣家庭孩子的輕蔑嗎?對一個沒有媽媽保護的孩子施加妳人性中的惡意,妳憑什麼呢?
身為一個老師,妳值得被永遠懷念,
帶著我的怨恨,深深深深的。
說到這裡,我又想起學校中庭那棵大榕樹,因為天真的我聽信了同學說老樹有靈可以向它訴說願望,所以那個小小的身影曾經無數次向它許願…
希望老師可以喜歡我多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