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這名字,我們不會很陌生。國一課本聽他說自己「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高中時又讀陶淵明〈桃花源記〉,作者欄又是那幾句評語「任真自得」、「隱逸詩人之宗」。
雖然這麼早就認識老陶了,但16歲時的我並不喜歡他,年輕氣盛的在週記上寫滿對他的不滿:
「說什麼厭惡社會黑暗風氣,如果當官,至少他還能為人民做些什麼;說什麼任真自得,不慕榮利,我覺得那都只是他逃避的理由而已。」
洋洋灑灑的一篇,理直氣壯的交給了老師。我的導師兼國文老師,對這樣大肆議論也只是微微一笑,回了一句評語:以後再看吧,時候未到。
我不懂得,只能把他丟到一旁。就這樣,一年一年的,我也進入中年,成為一隻社畜,每日如倉鼠般轉個不停的瞎忙,剛入社會時的鋒芒與銳氣逐漸被磋磨成一種微笑:一種全身肢體都在尖叫怒罵髒話,但從聲音到臉部肌肉依舊甜美親切的職業微笑。
然後,在課堂上我又翻開了陶淵明。
「你們知道,承認自己前半生都錯了,這其實很難嗎?」
學生有些迷惘的看著我。
我想了想,又解釋了幾句:
「譬如說,承認自己就是沒辦法成為父母長輩期望的樣子,甚至是自己期待的樣子。」
是的,期待。
從懂事開始,我們就為滿足各種期待而活著。
老陶40歲以前的人生,恐怕也是為了回應各種期待而掙扎。
他的曾祖父陶侃,是東晉名臣,功績顯赫,但在重視門第的魏晉時期,陶家想要在朝中爭得一席之地實屬不易。陶家本屬溪族──沿海一代的一個少數民族。《晉書》陶侃本傳說「望非世族,俗異諸華」,即使陶侃已經權傾一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但看在世家大族中,他依然不入流,私下被罵為「溪狗」。
陶侃憑著個人能力爭得一席之地,但子孫不見得有他老人家的硬實力。史傳對陶淵明的父親並無太多紀錄,從陶的詩文推測,恐怕陶父早逝,且生前仕途並不順利。
這樣的仕宦人家,出仕為官不只是子孫權利,更是義務──只有出仕,才能繼續維持家族榮光。他們從小受的教育也是為了出仕而準備──我們可以說,少年陶淵明,他所背負的,就是來自親人、師長、甚至他自己對「出仕」的期待。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陶淵明〈雜詩〉
回憶年少,那時眼底有光,心裏有火,擁有翱翔四海的壯志,總覺得張開翅膀便能遊遍世界。
「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顧漸華鬢,負影隻立。」──陶淵明〈命子詩〉
可中年後,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寡陋不足。於上他深感追不上先人的成就,於下他亦得不到妻子親族的諒解。
寡陋無成的自己,轉眼間兩鬢也有了白髮,孤獨煢立於世間,只有影子相伴。
我看著年少的自己,他也看著現在的我。
兩兩相望,惟餘失望。
〈俗女養成日記》裡,瀟灑辭職又拒婚的陳嘉玲,最後是窩在出租公寓裡大哭:
「39歲沒房沒車沒老公沒小孩,一轉眼就要40了,我的人生好像一事無成、動彈不得。」
嘿,你長大了,變成你喜歡的樣子了嗎?
可是,什麼叫「喜歡的樣子」呢?
苦讀考上大學後,又是工作、結婚、生子,每到一個階段,期待就化為懸在驢子面前的紅蘿蔔,鼓舞著早已疲憊不堪的我們持續向前;責任跟義務成了停不下來的石磨,我們賣力拖磨一圈圈的繞行,總想著,上大學就輕鬆了、存到第一桶金就好了、孩子大了就輕鬆了……
孜孜矻矻的我們並非不努力,只是慢慢的在各種期待跟繞行中,變成一個疲憊,連自己都快不認識的自己。
老陶有沒有嘗試過?從小接受儒家教育的他,是有過強烈入仕思想的。這不單是社會、家族給他的期許,也是他自我期待。
年少時滿腔熱忱,總想著憑著努力,就能改變社會;被社會打磨到最後,往往發現,說什麼改變社會啊?能不被社會改變,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陶淵明的辭官,並不是一次到位的。在他大聲說出「不為五斗米折腰」之前,已先後做過州祭酒、鎮軍參軍、建威參軍。頭幾次新官上任,他的詩文尚可看到壯志,做久了他又會開始渴望田園生活,辭職,但辭沒多久,就又被生活逼回來。
你說這是抗壓性差嗎?這樣的掙扎他持續到四十歲,還在「出仕」之義務,以及「隱居」之本心間來回掙扎。「遑遑兮欲何之?」我到底想去哪裡?我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他反覆思量,直到一件事發生:
四十歲這年,他唯一的手足,同父異母的妹妹過世了。
「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 ──陶淵明〈歸去來辭‧序〉
我猜想,手足的過世,帶給徬徨下不了決心的老陶,一記當頭棒喝。
人到中年,日正當中,每日奔命, 只有在疲憊倦怠時問自己,這真是我想要的嗎?
可即使心中隱約覺得不對,辛苦打下的成果不易,想到投入的各種隱形成本,又不敢輕易認賠殺出。
這時候,恐怕真要有一場衝擊──譬如說,無常。
正值壯年的妹妹,突然就這麼走了。生死無常的打擊,也許強迫老陶正視,無常與死亡早就在旁窺伺,我已四十歲了,還要這樣欺瞞自己多久?
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節錄自陶淵明〈飲酒‧九〉
才剛體驗到無常死別,還要在一份惹人煩厭的工作上,花時間招待上司、應酬交際。這樣的荒謬衝擊,大概才是老陶說出「不為五斗米折腰」,決心離職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終於接受自己「性本愛丘山」的天性,接受自己的性格從來都不適合官場,長久以來,他都是一枚強迫安置的零件,不合用,也將就運作了四十多年。
錯了,錯了,到底還是錯的。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歸去來辭〉
體悟到過往一直勉強扮演符合他人期望的角色,卻忘了聆聽真正的自己,到底想要些什麼?這麼渾渾噩噩的活到中年,才終於發現自己的錯誤。
名利場中無真心,多的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欺騙久了,連自己都在騙。老陶寫道:
不怨道里長,但畏人我欺。──〈擬古‧其六〉
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飲酒‧十三〉
這個欺,也許是厭煩世道,看穿人心虛偽,也許是對自己也陪笑「誤入塵網」四十年的自嘲。
迷途知返,猶未晚矣;過去那個勉強配合的自己,終究是錯的。不惑之年,老陶終於不再困惑,毅然決然地做出抉擇。
魏晉時期很多「做自己」的人,「竹林七賢」中最具代表性的嵇康、阮籍,前者桀敖不馴被司馬昭所殺,後者則是用縱酒閃避司馬昭的政治拉攏。
至於其他幾個,如總是在發酒瘋的劉伶,或是後期更加荒淫縱酒的「元康八達」,甚至是《世說新語》裡大半夜不睡覺,划船去找朋友的王子猷,他們都很「任誕自得」,做自己沒在怕的。
但仔細檢視,這些「放誕自得」的名士,為「做自己」付出代價的其實不多。甚至,還因為他們「率真無矯」的行為,獲得流量與關注。
除了一個付出性命的嵇康,另一個,恐怕就是為了「做自己」窮困潦倒的陶淵明了。
《俗女》中的陳嘉玲辭職回到老家,有家人包容擁抱,又收穫了青梅竹馬的愛情,最終還找到自己的工作。我總覺得這樣的劇情,皆大歡喜中還是太過樂觀。
老陶沒有陳嘉玲式的幸運,他轉職農耕,但技術不佳,又碰上連年天災,以致他甚至得乞食借糧;他也沒有無條件包容的家人,老婆不待見他,親族瞧不起他,唯一一個理解他,不顧親戚閒言閒語,還願與他出遊來往的堂弟,後來又病死了。
說真的,老陶是很寂寞的。他只能喝喝酒,寫寫詩。但他沒有後悔,躬耕二十年,即使後來又有人請他出仕,他也拒絕了。
在世人眼中,你放著高學歷跑去耕田,簡直是想不開。當時江州刺史就曾對老陶這麼說:「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李延壽《南史‧ 隱逸傳》)
老陶微微一笑,繼續喝他的酒,耕他的地。
認清本心,陳嘉玲不再留戀台北,回家買下一座老宅,一磚一瓦的改造房屋。
片尾的獨白更打中無數觀眾的心:
「親愛的陳嘉玲,妳是從幾時開始忘記了?
忘記這輩子其實很長,長到妳可以跌倒再站起來,作夢又醒過來;
妳又是從幾時開始忘記了,這輩子其實很短,
短得妳沒時間再去勉強自己,沒時間再去討厭妳自己。」
生命每個關卡的抉擇都非易事,有失有得才是常態。陶淵明臨終前的〈自祭文〉不禁嘆道「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他嚮往簡單生活,但生命的抉擇卻從不簡單。
我來到陶淵明辭官歸田的四十歲,還有一些未滅的理想,又已看見了大環境的惡意而厭世。每一次的衝突跟妥協,有時自我厭惡,有時又還對自己有些欣慰。反覆糾葛中,我終於明白:
老陶那回歸簡單生活的瀟灑背後,原來是掙扎與自我辯證,
從生命悟得,亦以餘生支持。
然後我終於知道,那看起來最簡單的「真」,其實從來都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