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週在自由與即興之中模糊不清。我開車向東,隨著心情和衝動隨意駛去。我的手機依然頑固地保持著沉默,這一事實既讓我鬆了一口氣,又帶來些許失望。那些曾經是我學術生活中不速之客的鬼魂,似乎都留在了我們那座大學城裡。數月來,我的思緒第一次感到清明,沒有鬼魂的打擾,也沒有未解的謎團。
12 月 24 日的晚上,我駛過蜿蜒的山路,最終發現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寧靜小鎮。經過一週的麥當勞和阿比斯快餐後,我決定在平安夜來一頓像樣的晚餐。一番 Google 搜尋後,我找到了這鎮上評價最高的旅館餐廳。幸運的是,它還開著。
入住後,我來到了溫暖的餐廳。壁爐裡火光搖曳,松樹和肉桂的香氣充斥空氣,營造出一種理想的節日氛圍。我坐在角落的桌子上,點了一道紙包比目魚,期待著這些天以來的第一頓好飯。
等待食物上桌時,我打開手機,開始瀏覽 Instagram,想看看我的同事們都在做些什麼。亞力士的最新帖子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是一張六天前的照片,拍攝於地中海的海灘上,亞力士被一群穿著比基尼的美女包圍著。他的標題寫道:「享受我的最佳生活 🌞🍹 誰還需要試管,當你有這樣的風景?」
我翻了翻白眼。「典型的亞力士,」我喃喃自語,雖然我不禁感到一絲羨慕,羨慕他無憂無慮的假期。
繼續往下滑,我驚訝地看到艾米莉的最新帖子。她真的去了日本。照片裡,她站在一座風中屹立的三角形雕塑旁。她的標題讓我愣了一下:
「🇯🇵 日本最北端報告! 😍 相信嗎?這地方叫做宗谷岬?真巧——我有個同事也叫宗谷!🤯 這是不是在暗示我應該永遠留在日本?😂 #JapanAdventures #CapeSoya #SmallWorld」
正當我要繼續翻看 Instagram 時,艾米莉的帖子讓我停了下來。我努力回憶是否我們學校真的有叫「宗谷」的人,但腦海裡一片空白。「她大概只是為了社群媒體製造點懸疑吧,」我心想,「只是她慣常的詭異幽默。」
就在這時,我的餘光瞥見某個東西,讓我的心漏了一拍。在餐廳的一角展示區裡,有一個大皮箱,與安潔莉娜那晚從車裡取出來的那個一模一樣,或者說根本就是那個。我被旁邊的一張照片吸引了目光。照片中央站著一個男人,面容讓我感覺無比熟悉。他梳著濃密的油頭,臉上掛著自信而略顯威脅的笑容。他穿著一套剪裁精良的西裝,手指間夾著一根雪茄,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權勢的氣場。即便是在黑白照片中,他的氣場也彷彿要從畫框裡躍然而出。
我凝視著照片,男人的臉像是一塊拼圖,但卻無法與我記憶中的拼圖完全契合。就在我漸漸感覺有些線索浮現時,侍者的靠近打散了我的思緒,就像一群受驚的鳥兒。
「您的紙包比目魚,先生,」侍者宣布,將一份看似充滿香氣的紙包放在我面前。當他熟練地打開紙包時,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彷彿帶著大海的味道和草本植物的低語。
神秘的皮箱和那張照片中的男人暫時被我推到了腦後,因為眼前的美食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我能麻煩您給我來點酒嗎?」我問道,聲音中透著一絲節日的渴望。「畢竟今天是平安夜,應該好好慶祝一下。」
侍者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彷彿我們都是生命中短暫歡愉的共同分享者。「當然,先生。我們這裡有一款絕佳的夏布利酒,與您的菜餚極為相配。我馬上給您送來一杯?」
我點點頭,突然感覺比魚和酒還渴望某種精神上的解脫。侍者滑過房間,留下我與眼前的佳餚獨處。比目魚的潔白與周圍鮮豔的蔬菜形成了對比,黃油醬汁圍繞在旁,彷彿一道金色的豪華護城河。
夏布利酒上桌時,我將酒杯舉至唇邊。這酒真是無比絕妙——清脆且礦物味濃郁,隱隱帶著綠蘋果和燧石的味道。它如一條清澈的溪流,穿過這豐厚的魚肉味道。
正當我再次啜飲一口酒,享受其細膩的層次時,一個聲音打破了餐廳的背景噪音。那聲音似乎來自照片的方向,像是一個來自過去的幽靈插話,打斷了我心神。
我愣住了,手中的叉子停在半空,正好夾著一小塊完美的比目魚,懸在那裡,像是一個問號。在那一瞬間,我徘徊在感官享受與那張照片的未解謎團之間,感覺世界的軸心微微傾斜,彷彿現實與我盤中的滋味一樣,既脆弱又微妙。
「酒不錯吧?」
我環顧四周,疑惑不已,但身邊沒有人可能說話。慢慢地,我意識到,那聲音似乎是從照片裡傳來的——來自那個梳著油頭、目光銳利的男人。
我試圖忽視這個異常的現象,把它歸咎於疲勞,或者是酒精比我預想的更快地上了頭。但那聲音仍然持續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迫切。
「你知道嗎?禁酒令時期,想喝到這麼好的酒可不容易,」那聲音帶著某種私密的語氣繼續說道。「但我讓人們得到了他們需要的東西。我給每個苦澀地活著的人帶來了一點夢想。」
我努力不讓自己看向那照片,假裝這一切只是我想多了。然而,那聲音依舊不依不饒。
「你看,他們叫這是高貴的實驗,但剝奪勤勞的人簡單的享樂可沒什麼高貴的。所以我介入了,從加拿大走私好貨,然後在芝加哥設立了不少私酒館。人們稱我為公敵,但對於那些普通市民來說,我可是英雄。」
那聲音帶著笑意,聽得我不寒而慄。「當然,這一切並非一帆風順。得打點一下那些掌權者,敲碎幾顆腦袋,但這不過是生意,沒有什麼私仇。」
當那聲音繼續講述著他的私酒販運作、領土糾紛和與法律的周旋時,我感到自己既被吸引又感到恐懼。顯然,我正在與一位臭名昭著的黑幫頭目進行著平安夜的「對話」。
我又大大地啜了一口酒,懷疑自己是否終於在過去幾個月的壓力下崩潰了。大學走廊裡的鬼魂是一回事,與一位臭名昭著的黑幫幽靈在小鎮餐館裡對話則是另一回事。
「你看起來像是個有秘密的人,」幽靈的聲音突然說道,打斷了我的思緒。「相信我,孩子,我認得這種人。無論你在逃避什麼,記住這一點:這個世界上,你不是錘子,就是釘子。確保你是那把錘子。」
我冒險瞥了一眼照片。就在那一瞬間,我幾乎確信看見那個男人對我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又恢復了他靜止不動的姿勢。
正當此時,餐廳的門打開了,一位戴著耳機的孤獨顧客走了進來。當他摘下耳機時,我隱約聽到了披頭四樂隊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從耳機中飄出來。
令人驚訝的是,當這位新來者走進時,那個幽靈的聲音突然消失了,似乎退回了照片的深處。我並沒有去揣測其中的原因,倒是鬆了口氣。為了防止那黑幫幽靈再次出現,我決定主動與這位新來者交談。
「晚上好,」我開口道,當他在附近的一張桌子坐下時。「今天晚上出來旅行,真是不尋常啊,對吧?」
那人抬起頭來,顯得有些驚訝。「哦,呃,是啊,」他的聲音輕柔而猶豫。「看來我們都在平安夜遠離家鄉。」
「我叫喬治,」我自我介紹道。「正在即興的公路旅行。你怎麼會來這個偏遠小鎮呢?」
「約翰,」他點了點頭,回應簡單。「我來自利物浦……呃,賓夕法尼亞州的利物浦。只是想休息一下,放空自己。」
約翰的回答簡潔,明顯對這意外的社交互動有些不自在。然而,我決定繼續保持對話,避免那個幽靈的回歸。
「利物浦,哈?跟披頭四有什麼關係嗎?」我開玩笑地指了指他的耳機。
約翰的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微笑。「沒什麼關係,只是個樂迷。他們的音樂……幫助了我,你懂吧?」
我們繼續聊了一會兒音樂和旅行,不過約翰的回答仍然簡短。他顯然是個害羞的人,或許也對這突如其來的社交有些警惕。
正當我們的談話漸漸冷卻時,約翰的目光轉向了那展示區。他的視線鎖定在那張照片上,我看著他臉上複雜的情緒變化——認識、恐懼,還有某種更深層的情感。
「那張照片……挺有意思的,」約翰低聲說道,聲音幾乎聽不見。
我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是啊,我早些時候就注意到了。你知道那是誰嗎?」
約翰艱難地吞了口口水,目光依然鎖在那照片上。「阿爾.卡彭,」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混合了敬畏和恐懼的情緒。「我們是同行。」
我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這個害羞、沉默、瘦弱的男人竟然在有組織犯罪中?這實在難以把他的氣質與那殘酷的黑幫世界聯繫起來。
感覺到我的不信,約翰趕緊搖頭。「不,不是黑幫,」他解釋道,聲音依然低沉。「但就像卡彭一樣,我賣夢想……那種能夠摧滅人們的『夢想』。」
他的話讓我脊背發涼,意涵再明顯不過。突然間,我感到自己踏入了一片危險的領域。我本能地感覺到應該離開這場談話,保護自己不被捲入約翰暗示的那個黑暗世界。
我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招呼侍者過來,急切地想換個話題。「打擾一下,」我或許說得有些太大聲了。「我剛才在欣賞這裡的裝飾,這地方一定有很長的歷史吧?」
侍者的臉上立刻露出自豪的表情。「哦,是的,先生!我們這裡已經有百年歷史了。您知道嗎,阿爾.卡彭本人曾經住在這裡!」
我故作驚訝,感謝這話題的轉移。「真的嗎?這可真是太有趣了!」
侍者熱情地點點頭。「沒錯!當卡彭先生要去亞特蘭大處理他的……生意時,總會在這裡停留一兩晚。他還說我們這裡的紙包比目魚是全國最美味的!」
侍者繼續津津樂道地向我講述這家旅館的輝煌歷史,我全神貫注地聽著,問了許多問題,表現出適當的驚訝,試圖忽視來自約翰桌邊越來越緊張的氣氛。我的好奇心確實被約翰的「賣夢」話題勾起,但自我保護的本能最終戰勝了一切。我決定,約翰的秘密還是不要深入探究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