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位美農人:美濃的農人。
家裡太窮,索性,也所幸,考臺南師專,當個公費生小學老師。也因此,他不但會縫紉跟彈風琴,最主要是寫了一手端正娟秀的毛筆字。
而這種對書寫線條跟書寫工具的興趣跟講究,很不經意地,影響了我。而認真品嚐過的都知道,生命中最難磨滅的影響,往往都是不經意的那種。
時間是1983年暑假,我在奧斯丁唸小二,實在太無聊了。我爸就拿了一堆報紙,用毛筆在上面畫滿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橢圓形。跟我說你可以用這個練習寫英文草寫。印象中,我應該是翻了白眼就走了,徒留下自詡為張三豐的美農人太極高手。別說拿毛筆,我可能連拿原子筆虛應故事都沒賞面子。但,認真思考過的都知道,生命中影響最大的印象,往往都是當下翻了白眼就走的那種。
於是,在整整四十年後,我出版了《墨企鵝寫高山體》這套英文草寫課本跟習字帖。書裡最引人注目的篇幅,也是最有見地的啟蒙教育,就在那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橢圓形。
我稱之為歪蛋;初版的書名,就叫《歪蛋正著:The write stu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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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筆是爸爸的年代;
原子筆是我的年代;
那,什麼樣的筆,適合給下一代?
我的第一支鋼筆,是我師父出家前的孩子送我的。
那枝筆,是他父親送他的。
聽說是外太空的隕石做的,我沒去查證。我只知道,我的心腸不是鐵石做的。這種「傳來、承去、啟後」的禮物,我深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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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第一次買鋼筆給自己,那是下了好大的決心的。
我很清楚我不是蒐藏的人。我就算有那麼一丁點興趣,也沒有那種時間跟錢。我的時間跟錢,要花在哪裡,我心裡老早有數。因此,我需要找的,是一隻直接攻頂的筆。至少,是攻我自己的頂。於是,我買了一隻竹編的筆。漆器怕刮,紋飾怕花,竹子的樸實無華裡是有那麼點莫測高深,但,旋開筆蓋,又轉為平易近人。
『啊,對嘛,我就在猜應該是支筆。』人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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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最猜不出來的,是一件放在沈甸甸的30cmx70cmx30cm亮滑黑面巨盒裡的沈甸甸的希臘神殿上的女神雕塑。光拿在手上,那個重量就在告訴你:「重到很重要」。別說寫端正娟秀的漢字了,能駕馭如意,畫一畫童畫插畫塗鴉,對外行人就算挑戰了。
這支筆,一直放我辦公室,背對著來客,正對著我。往往是充當貴賓跟我尷尬無言時的談資。而一般人進門後,除非很自在地四處打量張望,否則是不大會注意到的。
言言可不是一般人。
她是我的忘年之交;她喜歡畫插畫塗鴉,還送了我20隻救聲員的塗鴉,另外加送一隻她自己發明的,第21隻救聲員。她一進門就被我瞄到在瞄那支筆。
筆是我師父在山上的鹿谷道場,親自拿出來送我的。
我很開心又有了這種「傳來、承去、啟後」的機緣,於是寫了一首打油詩,連筆帶照片,送給言言。拙詩不值一哂,我只是想讓她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大,裡面的心地更大。
比,是兩隻匕。
一隻匕,直直的一豎,是筆身;右邊是伸出的手,遞出的橄欖枝,善意的FoR you. 能旋能轉,能平易近人地高深墨側。
另一隻匕,則是年歲稍長的好朋友。像我師父之於我。像我之於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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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比人,啟思人;
人筆人,其實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