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任國史館館長、現任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的吳密察老師,談何謂歷史?此題目乍看之下很「哲學」;即一種歷史哲學談論歷史的形式。果不其然,吳密察老師在談到何謂歷史學者時,認為歷史學者就是反高潮主義者、反英雄、反對既成歷史;即透過論證、批判既有歷史,以創造新歷史。對比義務教育考試的歷史、有標準答案的歷史,其並非歷史學者研究的歷史;歷史學者研究的歷史,是學術期刊上的歷史,即不同內容才會被接受,需要有差異、新論述(有道理、有說服力)的歷史。筆者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歷史」博士,就是「歷史哲學」博士,驗證了哲學作為一種思想工具,論證、批判的有效性與普遍性,如同吳密察老師認為:「歷史只有可不可以說服的歷史」。
首先,為何要讀歷史?吳密察老師認為是為了「說明現在之所以成為現在」(具有目的性的論述)。如:一個小朋友回到家分享在學校一天的故事,便是為了讓聽者成為「現在」的他/她,此即為歷史學家的工作。而有多少時間說多長的故事,於是歷史了有各種版本。故歷史始於探詢關於自身的故事,目的是為了讓他人理解,理解現在。然而,筆者認為,人本質上並非活在現在、對象化的現在、可區分的現在,而是活在過去、現在、未來相互指涉、整體不可區分的「時間性」。雖然歷史很重視時間先後次序,如:同個時代,A畫家在B畫家之前,然而,這並無法反映A畫家關切的內容與B畫家所關切的內容的差異,即反映兩者不同經驗、環境下產生不同思想的進路;時間次序必須關聯到情境或事件才有意義。故歷史非僅是「現在」,即線性時間觀下的線性史觀,而是宛如尼采的「永恆回歸」的歷史,在重複中產生差異、只有詮釋而沒有事實的歷史。
接著,歷史與記憶有何差異?重點不是歷史或記憶何者較「真」的問題,兩者的共同點有二,即1. 皆有「目的性」;歷史學家在挑史料時已帶有目的性,而我們在回憶時(口述史、回憶錄)亦是選擇性的回憶,即隱惡揚善的凸顯事件的高潮。2. 皆有「殘缺」;史料一定有殘缺,記憶一定會遺忘、竄改。然而,兩者的差異在於,歷史是拿來進行反省、打破神話的,記憶則是拿來強調某些儀式化、英雄化的東西,故記憶並不等於歷史。吳密察老師認為歷史=事實+詮釋。此詮釋必須是批判式的詮釋,而非流於主觀感受的詮釋。重點不是追求百分之百的事實「是什麼」(What),而是「如何」(How)。
吳密察老師接著分享參觀德國柏林郊外高中的歷史課,在德國,歷史課並非必修,而是選修,該課堂上老師並非照本宣科的念課文,而是議題式的閱讀、討論、寫作;課前閱讀相關資料,課中討論交換意見,課後藉由文字整理思緒提出說服自己的論證。如此的歷史課,對於同一事件,便會有各種不同的詮釋。如同一套的三國演義,卻有各種說故事的方式與詮釋的內容。故歷史是被「做」(make)出來的,先成為圖書管理員(找資料)再透過論證、詮釋,形成人與人組成社會普遍的理解。
最後,何謂國家的歷史教育目標?吳密察老師認為:「歷史始於菁英探詢關於自身的故事。但時代在變,歷史書寫和講授的內容也在變。歷史可能並非民主社會的第一道防線,但它實際上也非常靠近前線。因為對歷史的理解,提升了我們穿透那些有意編織的謊言迷霧之能力。此外,歷史通過不斷為自身競爭提供新的領域,而鞏固了民主社會。」
過去一綱一本的時代,歷史教育(課綱)是以政治、菁英為主的歷史,目的是形塑民族主義,為國民國家建構工程的一環。然而,隨著1970年代的反省,「國民」教育往「公民」教育移動,多元社會、人權等普世價值的帶入,社會開始需要並發展出多元的歷史,如:社會的歷史、文化的歷史、環境史、女性史等。在一綱多本的歷史教育(課綱)下,民主時代沒有了官修歷史,歷史成為可以討論的歷史,沒有正確、絕對客觀的歷史,只有可不可以說服的歷史。歷史的目的,正如吳密察老師所期望的故宮,非僅是單方面的「陳列」,或高高在上、專家做給專家的展覽,而是能夠透過展覽,與一般民眾產生有目的性的對話。歷史非歷史學家的歷史,而是所有人的歷史,如同故宮的文物非故宮的而是所有人的文物。如:疫情期間,故宮藉由雲端策展的活動,讓人人都可以透過文物策展,說出自己的故事。
綜上,歷史學者就是「歷史哲學」學者,論證、批判既定歷史,以利創造新歷史。故建築史學者研究上應該是「建築歷史哲學」學者,論證、批判既定建築史,以利創造新建築史。而教學上應該透過閱讀、討論、寫作,探討建築史「如何」(How)的問題,讓建築史在多元史觀下,人人都可藉由建築史說自己的故事。然而,當今建築史的研究與教學,是否有達到上述目的?建築史研究上除了史料蒐集,更重要的是對於史料的詮釋,即對史料的論證、反省、批判。建築史教學上,非僅是照本宣科的教授陳年同樣的一套課程,而未有新知識的創新及訓練學生閱讀、討論、寫作等能力。建築史應該是能夠讓學生帶著走的,而非考完即忘、毫無創新可言的教授。故建築史必須回歸到歷史哲學,即思考何謂建築史?何謂建築史的目的?何謂建築史的對象?等問題,透過建築史作為建築教育中發揚建築人文精神的進路,如此培養的建築人才具備最大的創造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