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只記得那天她翹了補習班的課,腳步像是被什麼引導著,一路走過田間小徑,走過了鎮上的熱鬧,走進一片安靜的世界。大久寺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寺廟的屋簷被老樹的枝葉掩映,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一點一點的光斑。
她站在寺廟前,微風輕撫著,耳邊傳來不遠處緩慢掃地的聲音。
那是一個年輕的僧人,穿著灰撲撲的僧衣,拿著掃帚漫不經心地掃著地。他的動作一點也不像是在工作,葉子被他掃到一半,又被風吹散回原地。他似乎並不在意,只是呆呆地繼續掃。
靜靜盯著他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你這樣掃,根本掃不乾淨。』
僧人抬頭看她,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笑聲乾淨而爽朗:『真的耶。』但他依然沒有要去掃乾淨的意思。
『你這樣摸魚,沒關係嗎?不會被住持罵嗎?』靜靜挑起眉,語氣帶著一絲疑惑和責難。
僧人抬起頭,笑著看向寺廟前那棵大樹。樹下,一個老人悠閒地坐在石椅上,手裡抓著一包瓜子,隨手將剝開的瓜子殼亂丟在地上。老人察覺到靜靜的視線,看向她像是要辯解什麼似地笑著說:『瓜子殼也可以成為樹的養分啊~』。
『沒關係啦,』靜思說,語氣懶洋洋的,掃帚在地上隨意地拖著,『它們待在這裡,也挺好的嘛。』
靜靜聽著,沒來由地沉默了。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能說得這麼輕鬆。明明地上的葉子是那麼地雜亂,明明角落裡還是滿佈灰塵髒兮兮的。
”不認真掃地乾脆別掃了!“ 靜靜莫名有點生氣。
她坐在石階上,靜靜地看著靜思掃地。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像是一種催眠,隨著靜思不規則的胡亂掃地聲,她覺得心裡好像少了一點什麼,也鬆了一點什麼。這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必思考。不用再想各種藉口,在這裡,沒有人會在背後對她竊竊私語,她不用帶上面具。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什麼都不做,或做不好,也是很好。
從那天起,靜靜開始經常來到大久寺。
大久寺是間沒什麼名氣的小廟,平時幾乎沒有香客。這裡只有一個老師傅及年輕的和尚在這裡生活。年輕的和尚名叫靜思,名字是老師傅取的。十八年前,靜思被拋棄在大久寺門口,老師傅收養了靜思將他扶養成人。
靜思沒有上過學,老師傅用家庭教育的方式教他識字及各種知識。佛學上也沒有特別要求靜思,像放養般讓靜思自由地成長。
或許是這樣的成長環境,靜思乾淨的透明。
靜靜開始時常來大久寺,兩人對她的拜訪似乎習以為常,沒人多問她為什麼來,也沒人催她走。有時候,她只是坐在樹下,發著呆,看著風輕輕搖動樹葉。有時候,她跟著靜思一起掃地,或者拿著木魚亂敲一通,老師傅從不阻止,只是笑著說:『敲木魚啊,它會給你回應的,你怎麼敲,它就怎麼響。誠實得很呢。』
靜靜敲了幾下,抬頭看著老師傅。『為什麼不教他好好念經啊?』她忍不住抱怨,指著念經念得錯漏百出的靜思。
老師傅笑得慈祥:『有的人誦經唸得再好,也未必修得到什麼。你看他,唸得那麼開心,不也很好?』
『偷偷跟妳說,其實我跟靜思這小子半斤八兩,老子唸經沒有唸對過的。』隨即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靜靜愣住了,“什麼東西啊?上樑不正下樑歪啊!為什麼擺爛的可以這麼得意啊?!”
聽著錯誤百出的經文,靜靜的目光落在靜思背影上。他隨意坐在佛堂前,雙腳不正經地歪斜著,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像給他罩了一層暖洋洋的光。
靜靜好喜歡好喜歡這樣莫名其妙的靜思與老師傅,好喜歡這個沒人注意的大久寺。
靜靜越來越喜歡待在這裡。大久寺沒有要求她做什麼,沒有人催她唸書,也沒有人指責她不夠完美。她開始放下那些永遠繃緊著的神經,什麼都不做地坐著,曬著太陽,聽著風聲。
有一次,她靠在樹下發呆眉頭緊皺著,想著明天在學校該戴上什麼面具。
老師傅走過來坐在她身旁,語氣輕飄飄地說:『不能受命於自己,就要受命於他人。你看靜思啊,傻歸傻,卻活得通透。沒人教他他也知道,念經唸的對不對並不重要。』
老師傅的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像是看穿了她心裡所有的掙扎:『即使是最好的劍,一旦浸入鹽水,終將會生鏽。』
靜靜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從不知道,原來不完美就是完美。
”It’s ok not to be perfect.“
日子一天天過去,靜靜開始發現,自己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她再也不那麼在意角落裡的灰塵,也不在意靜思念錯經文時那讓人抓狂的錯誤。她坐在大樹下,看著落葉隨風飄落,想著,風總會把它們吹走的,哪裡需要人費心去掃。
有一次,靜思跟靜靜一起嗑著瓜子,靜思彷彿自言自語般懶洋洋隨口說道,
『妳知道狗的幸福是怎麼計算的嗎?』
沒等靜靜回答,『是用它們一輩子搖尾巴的次數計算的唷。』靜思笑的是那麼得意,好像講出了什麼了不起的話。
『那妳知道人的幸福是怎麼計算的嗎?』
『人的幸福就像天上的星星,抬頭就可以看到了。只是有的時候會下雨,有時候會有烏雲擋住星星的光芒。啊,大城市太亮了根本看不到星星喔,老師傅有一次帶我去台北,根本看不到星星。』
『但是星星一直都在呀,只要我們抬頭就看得到。』說完,靜思像個傻子般哈哈大笑,那笑容太過耀眼,背著光的靜思臉孔燦爛地有些模糊。
深井的蓋子,鬆動了。
沒有人拉她出來,她只是待在這裡,陽光透過樹葉,照在地面上,照在她的身上。身上的寒冰枷鎖,在溫暖的陽光下一點一點地消融。
靜靜覺得,自己不再是那麼完美了,也不需要那麼完美。在這裡,靜靜只是靜靜而已。緊蓋著的深井,抬頭看可以看見點點星光了。
不知不覺,那個束縛她的深井已經不見了。原來困住自己的深井一直都不存在,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明鏡亦非台。
阿彌陀佛的梵語直譯就是「無量光」。
靜靜輕輕抬頭,望著穿過樹葉的陽光,輕聲道:『阿彌陀佛。』
然後,她第一次不是為了笑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