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提及一件小事。多年前快四十歲的他惶惶不安,向我們都敬重的前輩書友請教,到了四十歲,真的會不惑嗎?書友回答,誰說不惑了,惑的很。如今我們年過五十,早已超過當時書友的年紀。的確,五十更惑。
四十不惑出自《論語.為政》:「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聖人境界一般人無法企及,或許我不該奢望四十不惑。不過以前總覺得,隨著年紀增長,經驗增多,我面對生活總該比年輕時多一些篤定。然而並非如此。
由於新科技興起,世界變化太快太大,使得我越來越不認識了。尤其家人和我至今仍未使用智能手機,幾乎可說是摩登原始人。有時甚至淪為數位難民,比如商場部分餐廳只能以智能手機點餐,假使無智能手機,形同被餐廳宣告禁止入內。雖然少吃幾家餐廳無所謂,但被排除的感受不太好。不過我們日常對智能手機需求不大,也就算了。摩登原始人亦為另一種人生經驗,只是與旁人相較略顯笨拙罷了。
我喜歡閱讀。「me too」風潮席捲國際,部分知名作家亦捲入相關爭議。雖然喜歡的作家未見涉入(他們早已逝去多年),卻不免陷入困惑,假使喜歡的作品,出自人品不端之人,我會不會改變看法?改觀或者不改觀,又是基於什麼理由?儘管西方早有作者已死的說法,藝文相關詮釋不再獨尊作者,讀者不妨有自己的看法,但無論如何,認識一部作品,多半是從作者開始。
有人表示應將作品和作者分開對待,我卻無法如此一刀切輕鬆。目前暫時的結論是,一件一件分開對待。比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波爾,據稱人品不佳,寡情涼薄,連友人都出面控訴,但他本人沒回應。我讀過《大河灣》,對奈波爾的精準犀利敬佩不已,書中後殖民時期的官僚作風活靈活現,幾乎可以套在任何一個曾被殖民的地區、國家。由於《大河灣》的內容,與奈波爾人品不佳的部分無關,我同意不妨分開對待。
可是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孟若的爭議卻不易斷論。過世後,其女揭發孟若默許繼父性侵的往事,引發國際文壇喧然大波。孟若向來以細膩描寫女性處境廣受推崇,然而實際上,她漠視女兒遭繼父性侵的遭遇,甚至在部分作品出現類似情節,看似消費女兒痛苦,讓人難以置信。長年思考、關注女性處境的女性高級知識分子,面臨家庭內的性侵難題,選擇站在丈夫這一邊,明知卻忽視女兒所承受的痛苦,孟若幾乎與無知無經濟能力的婦女無異。原來知識和經濟能力,並未讓女性更勇於保護女性,讓人難過又感慨。那麼,讀者該如何看待孟若的作品,或說孟若長年的思索和創作還有多少價值?抑或說不定反而是知識份子的本質,擅長思考、說理但怯於行動,知道可是做不到?太多疑問環繞孟若。目前不想閱讀孟若的作品,倘若日後我有能力處理這個複雜議題,或許才是適合閱讀的時機。
日前在某書讀到,美德過頭了,常常會是災難。乍見不合理,細想卻頗有道哩,節儉過頭是吝嗇、寬大過度流於鄉愿、勇敢過頭往往是莽撞,過分謹慎幾乎無異於怯懦。問題是美德的合理或過度,根本缺乏確切標準以便衡量,只能依照各自的能耐,迎接生活一個又一個難題。有時對錯與否當下無法清楚判別,往往帶著疑惑決定一些什麼,至於決定是否明智,只能留待日後檢證。
華人社會許是深受古人「一字褒貶」的影響,喜好議論別人的是非對錯。尤其社交媒體興起後,這股風潮更是欲罷不能,有時芝麻小事竟也惹來舉國關切,幾乎已是網絡霸凌。漸入中年後,深知自己並非聖人(一字褒貶原先是指孔子刪春秋),僅是一介凡人,缺乏智慧和專業知識,好好照顧自己和家人已屬不易,無須急著批判別人。選擇不批判,或許看起來很笨,彷彿什麼都不懂。無所謂,我寧願謹言慎行,也不願妄言傷害別人。
人生很多選擇並沒有所謂是非的問題,而是背後有著各自不同的考量。比如要讀什麼科系或學校、選擇職業或伴侶等等,但既然選擇了,就承擔一切後果。敢於承擔,選擇才有意義。生活總是帶著疑惑前進,我覺得現在未必比年輕時更篤定些,只是如今多半臣服,接受後果。
有些人年長之後,習慣對晚輩、年輕人說教。或因我學書學劍不成,缺乏對別人說教的底氣。其實說教無效,且令人厭煩,可惜說教非常普遍,是部份長輩最擅長的交談模式。面對這樣的場面,我心中總是疑惑,除了說教,沒別的可聊了嗎?
萬事都有脈絡,若不瞭解前因後果,容易斷章取義,曲解誤讀,徒增自己和別人困擾。年歲漸增,似乎多明白了一點什麼,然而確定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更多。可是時間精力有限,根本無力了解更多,我接受自己對許多事物幾近無知,仍有興趣的領域不妨稍稍了解一二,好奇與學習可保持對生活的熱情。假使沒興趣也就算了,我不必什麼都懂,亦無須事事發表意見,適時閉嘴應是現代人的日常禮儀,以免禍從口出。
人到中年,逐漸接受自己的渺小和侷限,微塵也沒關係,就在自己的小小角落好好生活。坦然欣賞讚美別人的努力、才華,然而不再感傷自己不足。年紀或許果真長在狗身上,然而五十更惑倒也還好,疑惑讓我面對真實的自己。明知自己不夠好,仍勉力前進,追求一些什麼,我覺得這樣的人生也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