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我們拿着禁區紙到鄰近的沙頭角小學就讀,玩來玩去總是那幾個小夥伴,以為升上中學也會如此。
然而,沙頭角僅存的中學早早因收生不足的問題而殺校,要符合政制的十二年免費教育,我們不得不每天早起搭上半小時一班的巴士,直出建設更完善更城市化的上水新市鎮,分散在不同的中學。成績好的詠心和蘇明麗就讀的是師資更佳的東華三院英文中學,而我就讀的是龍蛇混雜傻子都能進的官立中學。
是的,新學校新學年新環境,作為新生的我又得重新認人了。
剛上初中,正值少年少女對於愛情和性方面產生好奇、躍躍欲試的年紀,我當然亦不例外。身高拔高、體毛長出,下體變得敏感,光是一些簡單的念頭、閃過的旖旎就會有了反應,更可怕的是一旦充血便久久難以平復,是個很尷尬的時期。
你們以為生理反應已經足夠尷尬了嗎?不,更尷尬的是我在領養家庭中需要面對同樣正值青春期的「妹妹」詠心,說清晰點,是要面對余爸余媽潛意識中的防備。我並不為此感到被嫌棄,也理解余爸余媽有意無意分隔開我和詠心的舉動,畢竟頻繁又難以控制的生理反應都令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潛在的性罪犯。
偏偏,我確實對詠心有了那麼一點小心思,我還被自己的想法噁心到。
人們都說學校是社會的縮影,而在學校內所有關於性的課題都是禁忌,學校師長只會情緒勒索式地恐嚇你們不要性交,實質卻無法阻止少年少女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因此,校園小世界中女生往往備受保護、很是矜貴,而男生則是被標籤為滿身汗臭的混蛋,時常都要被檢視、提防有沒有「鹹濕」的嫌疑。
因為兩所學校距離並不遠,起初我會到詠心的學校找人結伴回家,畢竟就習慣了嘛。可是好幾次我在等待詠心期間都被校方趕走,皆因我身穿的校服表明我從品行欠妥的校園出來,而被這些人劃為低等生物,以保護他們家學生的名義要求我離不能待在校門前。
本來我也覺得無辜,不就成績差了點嗎?至於嗎?
直至在自己的學校中,見識過狗血奇葩的感情糾紛、無緣無故的廁所毆鬥、女生踢斷男生小腿骨等奇妙校園日常,我才意識到,原來學校排名高低確實是會產生風氣上的偏差。至少,在聆聽詠心說那些學校的小趣事時,我會不禁疑惑何解別人的校園生活竟是那般枯燥乏味。
沒想到未成年人既是法律上的無行為能力者,就連自我認知都要被外在穿着的校服定義。我最後一次去找詠心結伴回家,是在開學三星期後,被詠心學校的訓導主任誤以為是一齣壞男孩誘騙乖巧女學生的戲碼,嚴正要求家長前來,才恍然發現雙方家長居然是同一對。
是的,我是養子、是她哥。是的,同個家庭就我讀書爛。是的,我們只是要一起搭巴士回家,清純得並無二心。
可是在那刻薄的訓導主任眼神中,我仍舊就像是個準強姦犯似的。雖然會有這種針對男生想法的師長,骨子裡肯定也是個淫蟲,才會覺得被成長打得措手不及的男生們淨是會想入非非。只是身處於這種不平等的成長環境下,男生想要得到讚賞和肯定,就必須要承受更多的摧殘和踐踏,要是捱得過就是一條好漢,捱不過就只能淪落成噁男。
為了不要成為噁男,以及保護詠心遠離閒言閒語,我選擇了疏離詠心。這是一個不合適的做法,但是在當下卻是我所能夠想到的、最正確的做法。由於我們不同學校,要疏離實在是很簡單就做到的事,我也藉由這個機會融入屬於我的校園、認識了不少新朋友,並且嘗試讓生活重心遠離余家。我心裏知道余家待我好,但並不會長久,成年以後還得獨自面對世界。
「我們不可能一直待在你身邊,所以你要學會如何認人。」記得嗎?余爸總是這樣對我說。
是某夜起床上廁所意外聽見秘密的老掉牙情節,我得知了余爸和余媽一直都有移民的計畫,並且清楚他們遲遲未行動,是因為要等我有能力自立生活之前,無奈擱置。怪不得在初中煩惱選科的期間,余爸會提議我考慮職業學院、學一門手藝,就是怕他們一旦移民了,我會無依靠。是的,我將會在暗潮洶湧的社會上孤舟漂泊。
正因如此,我得親自捻熄對詠心的任何念頭,而時機正好,反正不可能一直待在對方身邊。
只是,上學不見回家總會相見。我察覺詠心開始在炎熱的夏季穿着長袖外套,本來可愛的平瀏海長得快要蓋過整個臉孔,雖然對我來說沒差,但這顯然是自卑感高的表現。
於是我找了個機會逮着她開展一輪「兄妹談心」後,得知她為吸引不到心儀的男生而自卑,我隨即自薦要幫她做造型。混蛋就是這樣,一方面告訴自己要疏離心儀的女生,這段感情不該有任何進展發生;另一方面卻在女生生日當天送上合身的花裙子,哄得對方非常開心。當時的我只是希望告訴她,她很好看,想要她對自己自信多點。
那天詠心的學校舉行便服日,詠心穿着那條花裙子,撥開了瀏海讓臉蛋重見天日,我還給她綁了一雙麻花辮,讓她增添了幾分清爽可愛——造型書上都是這樣寫的。我不曉得有沒有達到大家心目中的漂亮,便借故合照放上社交平台分享給我的同學們看,豈料此舉讓我的手機狂震成鬧鐘般,原來是一票豬朋狗友跪求介紹,我當然是不會如他們的意。以至詠心放學回家,重拾生氣地向我吱吱喳喳訴說忽然有學長當場告白,嚇得她趕快跑走,我才能夠肯定他人對詠心刮目相看。只是,心裏有點酸,我看不到他們看到的。
然而「好心做壞事」是永恆定律,接下來的日子,我終於覺得不對勁。
原來詠心個性開朗,忽然變得自卑,並不是因為甚麼「心儀男生」,是因為她在班內被其他女生欺負了。諷刺的是,帶頭的竟然是蘇明麗,我們一起長大的玩伴,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已經無法追溯。基於未能及時察覺詠心被欺負良久,讓我感到懊悔,我猜詠心不把此事告知我,應該是因為認知到我在疏遠她。
男生天生就被定性為保護者的角色,我很氣我自己沒能保護到詠心,那是我的失責,更別說我喜歡着她。
為了確認蘇明麗正在欺凌詠心的事實,我私下購買了她們學校的男裝校服,在某日下午翹課時換上,趁着午膳時間中門大開,冒充該校學生步進那所不待見我的學校。你們肯定不會相信,我曾經在校門被趕走過好幾次,還驚動了訓導主任,居然在換了一身校服的狀態下,掠過所有人的眼皮子下,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了。
說實話,迎面碰見那位面目可憎的訓導主任時,我內心是嚇個半死,生怕目的未達成就被轟出去。硬着頭皮裝作好學生向師長微笑打招呼,他點個頭回應就走了,完全認不得我⋯⋯ 這是我目前做過最瘋的事,回去萬萬要跟損友們顯擺。
我找到了詠心和蘇明麗所在的班級,冒充學長身分向其同班同學探聽,意外得悉在同學眼中,蘇明麗與其小團體是高貴的富家女,而余詠心是那種討好師長、只與男生玩的婊子。聽到的當下我內心大翻白眼,蘇明麗家是不愁溫飽,但遠遠談不上富家女;詠心是個學霸,自然容易獲得師長喜愛。在我追問詠心明確地與哪些人玩得近,同學們便支支吾吾答不出來,我就約略明白,她是被蘇明麗造黃謠了。要處死一個女生,捏造她不檢點是最不費吹灰之力的死刑。
耳聞概括前文後理,眼見欺凌現正熱映——蘇明麗與三個女生正在嬉笑着,將一套桌椅從課室裏搬出來,還故意拋倒在大型垃圾桶旁邊。書桌抽屜中的課本、筆記本散落地上,掛在椅背的背包被惡意淋上高糖分的汽水。
「唏,看鏡頭笑呀!」我舉着手機錄下了這一切。
充滿歹毒戲謔的笑聲在望見鏡頭那刻戛然而止,為首以蝴蝶結髮圈紮着高馬尾、髮尾刻意燙捲過的,便是蘇明麗。她稍稍比起詠心高三公分左右,站姿慣性把重心傾側在右腳,而且手腳比例修長纖細、偷擦指甲油,臉型尖瘦沒嬰兒肥,讓我一眼便辨認得出她。
「蘇明麗,這是誰的桌椅?」我繼續錄影着,咄咄質問:「是余詠心的東西嗎?」
四個女生面對着我,遲遲不敢作聲,我邁步走過去撿起一本生物科課本,拍攝到右下書角正標明了「余詠心」三個大字。可想而知,我掌握了不得了的證據。
「你、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蘇明麗尖聲高喊,她的聲音總是比起一般女生更為高亢刺耳,惹來了其他人的注目。她箭步想要搶去我的手機,可惜我反應快、閃身後退,她只搶到了課本,氣急敗壞地指使其他女生幫忙毀掉有力證物。
我按下中止錄影鍵,把手機收在胸前的襯衫口袋,兩手空空準備格擋,身形優勢讓她們暫且不敢上前扒我胸膛。
「我告訴你,有種就把欺凌行為延伸成肢體暴力,方便我把你們直接送進女童院,別搞這種下三濫手段。」我揚聲威脅,故意要其他旁觀的人聽見,直直盯着蘇明麗:「還想考大學就好好念書,你討厭誰可以放在心裏,不用把你的惡毒表現出來。」
「發生甚麼事!誰不是我們的學生,我可以報警處理!」聞風而至的胖男老師,剛剛到埗還搞不清楚狀況。
「老師,她們惡意毀壞同學的物品,還想打我!」我在其他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之際,惡人先告狀。在群眾湧來圍觀時,速速跑到那男老師身後,把下意識罵咧咧的他推到女生們面前,趁亂逃跑。
胖男老師被我的先發制人矇混,罵了四個女生好一頓,才驚覺已經遁走的我,方是他首當其衝要處理的校外人士。不過我早就翻牆逃逸,胖男老師捉不到人唯有死撐,告訴其他老師校內騷亂是由帶頭欺凌的蘇明麗及其黨羽造成的,以致令我在事件中僥倖隱身。為了掩蓋教職員失能,學校象徵式責罰了蘇明麗和她的朋友們,強制她們參與三個月的義工服務,累得她們再無力氣作出任何欺凌舉動,這些後話均是詠心告知我的。
姑且解決了詠心被欺凌的窘境,為她出了口氣,此事使我與詠心重新拉近距離。偶爾在家裏走進對方的房間聊天打屁,在客廳一起玩玩電動,重新互相了解彼此近來的狀態,還有在車站等她同行回家⋯⋯ 說實在,我很喜歡和詠心膩在一起的感覺,即使我們不會有任何親密接觸,都足以令我心情愉快。
時常並肩走在上下課的路段,自然會被同校朋友窺見。班級有人散播我與他校學霸交往的緋聞,對此我一邊嚴正撇清我和詠心只是兄妹關係,一邊躲在深夜的被窩內獨自暗喜。
或許你們會覺得我是個孬種,又要喜歡,又不敢告白。是的,我當時也是這樣想,所以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我得表白,哪怕詠心接受之後,我們的處境會十分尷尬。坐言起行的我,隨即這幾天相約詠心一同出市中心看電影,咳、我承認這樣很老土,但當年的我還是很純情。
那天詠心穿着我送的花裙子、配粉色低跟娃娃鞋,不太會綁頭髮的她,意思意思地紮了個下垂的雙馬尾,清清爽爽地來到戲院門前赴會。是的,作賊心虛的我故意避過余爸余媽管轄範圍,借故提前出門,約詠心直接在目的地相會。
電影約會貌似是無敵公式,漆黑裏的熒幕上誰是誰並非重點,重點在於漆黑裏肩並肩挨着,個人空間互相重疊,共享同桶爆谷碰着手時目不斜視。依偎了一小時又四十五分鐘,直至燈亮後腰椎始挺直,貼着手臂的袖布彷彿仍殘留着彼此的體溫。我不曉得詠心怎麼想,但是她沒有表現過任何抗拒的肢體語言,即使我明知道余家將要離開這個小城市,依然實在很不願意未能把心意傳遞,就無可奈何與她別離。為此,我作出了一個讓我難堪的決定——告白。
散場時詠心要上洗手間,我便在戲院門外等候,並且腦內反覆練習我接下來要表露心跡的說辭。當粉色娃娃鞋重新走進我的視野內,我害羞得不敢抬頭對視,耳朵登時躁熱起來,嘴巴卻快過腦袋:「余詠心,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說,你先別急着回應。」
「以前我從來沒有過別的想法,更多時候我都不太把你當作妹妹,畢竟我們同齡,就是覺得你是個很好的朋友、很好的玩伴。但是最近我發現事情有些轉變,下意識就想要逃避這個問題,所以我之前選擇去疏遠你,這是一個不好、自私的決定,如果讓你感到傷心,對不起。」
「而哪怕現在這個地點不太對、時機不怎麼對,甚至身分也不對,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一個事實,一個不管怎樣我都無法無視的事實⋯⋯」
「我喜歡你。」
語畢,一陣寂靜讓我異常不安,只敢直直盯着粉色的鞋頭,內心安撫着自己或許詠心需要時間消化這段表白。
「你說你喜歡我,但其實你是想說你喜歡余詠心,你都分不清誰是誰,你是真的喜歡嗎?」嘹亮聒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伴隨着嘲笑。我抬頭才得以辨清,她的臉腮尖瘦,站姿右傾,根本不是詠心,是蘇明麗。
你們能想像嗎?懷着忐忑不安又有所期待的心情,特地好好打扮一番、特地提早到達現場熟悉環境、特地準備了表白說詞,電影完場便站在門外等候去洗手間的詠心,打算她一回來我來個真誠告白,再一起手牽手乘車回家⋯⋯
我卻認錯人、表錯白。
不過蘇明麗有一點沒有說錯,她只是故意整身裝束都參照着詠心今天的打扮,我便不出所料地被糊弄了。我連喜歡的對象到認不得,那我喜歡她甚麼?
蘇明麗踏着勝利的步伐離開,沒錯,她是來報仇的,就是這麼無聊,可是亦確確實實地羞辱了我。到真的詠心回來,我茫然了,心裏不斷自我質疑:「我真的喜歡她嗎?」、「為甚麼會認錯?」、「會認錯還叫喜歡嗎?」⋯⋯ 這一節插曲,成功挑起了我的惱火,我不敢告訴詠心我準備表白,我不敢告訴詠心我認錯了人,但是我絕對敢與蘇明麗撕破臉。
學校是社會的縮影,不要介意我重複這句至理名言,這時候我擁有的人脈便是強力後盾。為報復蘇明麗,我買通了班上的不良女同學們,讓她們去「打擾」一下蘇明麗,例如搭着她的肩膀「友善」合照,並且強制上傳到她個人的限時動態上,製造蘇明麗誤交損友的形象。因此蘇明麗平時怎麼作威作福也好,我只需要在她的人際網絡中,加一點猜忌、只需要一點點,她的朋友們為了明哲保身,紛紛成為了欺凌詠心一事的污點證人。
我把收集到的欺凌證據和污點證人匿名放到社交平台,重提蘇明麗帶頭欺凌的行徑。事件經過一輪瘋傳發酵後,蘇明麗再次受到校方的懲罰,被同學們相繼冷待、甚至割席。其後,蘇氏夫婦親自上門向余家鄭重道歉,詠心不知我在背後做了手腳,表示她早已原諒蘇明麗。可笑的是,以往朋友成群的蘇明麗在學校熬不住被孤立的狀況,不足半個學期,便主動要求父母把她送到國外留學。
呵,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這點破事我仍然記得一清二楚。
此刻我已經晾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了,詠心比起我早回房間,我不曉得她還有沒有生氣。現在我的眼皮已經很重很重,要道歉甚麼的,只得等明早才算了。想了這麼多東西,我不知道是否潛意識在為自己今晚的失態辯護,都不知道有否辯護成功,也許我從來都是個爛人,要不然做壞事怎麼會如此得心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