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卷二　外篇-繕性

一、

繕性於俗，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2. 注釋

1. 繕性於俗：在世俗中修養本性。

2. 俗學以求復其初：學習世俗之學，以期恢復最初的純真本性。

3. 滑欲於俗：在世俗中沉溺於欲望。

4. 思以求致其明：透過思考來追求智慧的明達。

5. 蔽蒙之民：被世俗蒙蔽、迷失自我的人。

6. 古之治道者：古代治世之人，指明智的治理者。

7. 以恬養知：用安定恬淡的心態來滋養智慧。

8. 知生而無以知為：智慧自然而生，卻不依賴知識的積累。

9. 以知養恬：用智慧來維持內心的恬淡。

10. 和理出其性：平和與法理自然從本性中流露。

11. 德，和也：德性即是和諧。

12. 道，理也：道即是法則與秩序。

13. 德無不容，仁也：德性包容萬物，即是仁。

14. 道無不理，義也：道體現法則，即是義。

15. 義明而物親，忠也：義理清明，萬物自然親近，即為忠。

16. 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內心純粹真實，不受情感擾動，即為樂。

17. 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信念與行為符合外在規範，即為禮。

18. 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過度強調禮樂，反而會導致天下混亂。

19. 彼正而蒙己德：看似正直，卻掩蓋自身的德行。

20. 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德性若不外露則穩固，過度炫耀則萬物會失去本性。

3. 白話文

在世俗之中修養本性，學習世俗的知識，試圖找回最初的純真。然而，有些人沉溺於世俗的慾望，透過思考來追求智慧的清明，但這樣的人反而容易被世俗所蒙蔽，迷失了真正的自我。

古代聰明的治理者，會用恬淡的心態來培養智慧。他們認為，智慧自然生長，卻不應過度依賴知識的積累，而是讓智慧反過來滋養內心的平靜。當智慧與恬靜相互滋養時，人就能順應本性，達到和諧與秩序的狀態。

道德的本質是和諧；道的本質是法則。德性能包容萬物，因此稱之為「仁」；道能理順萬物，因此稱之為「義」。義理清晰，萬物自然歸順，這便是「忠」；內心純粹真實，不被情感影響，這便是「樂」；行為符合社會規範，並展現合適的儀態，這便是「禮」。

然而，當禮樂過度推行時，天下反而會陷入混亂。因為有些人表面上行為端正，卻掩蓋自己的德行；德行若能內斂則穩固，若過度炫耀，則萬物最終會失去本性。

4. 總結

這段話探討了道德、智慧與社會秩序的關係，強調真正的智慧並非來自世俗的學習，而是來自內心的恬淡與自然而然的領悟。道家認為，德行應該是內斂而非外顯，若過度推崇禮樂，反而會破壞社會的和諧。

此外，這段話對人類不同的學習態度進行批判。部分人試圖透過學習恢復本性，但可能適得其反；部分人沉迷於慾望，反而誤以為自己在追求真理。最終，真正的智慧來自於順應本性，而不是刻意去學習或修飾。

二、 1. 原文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澆淳散朴，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 2. 注釋 1. 混芒：混沌蒙昧的狀態，指的是自然未受破壞的原始狀態。 2. 與一世而得澹漠焉：與自然萬物合一，獲得澹然寧靜的心境。 3. 至一：指達到與道合一的境界。 4. 莫之為而常自然：無人刻意去做什麼，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運行。 5. 燧人、伏羲：傳說中中國最早的文明創始者，燧人發明取火，伏羲創立八卦。 6. 順而不一：雖然順應自然，但已不再保持純粹的統一。 7. 神農、黃帝：中國上古時期的傳說帝王，神農發明農耕，黃帝創立醫藥與文化制度。 8. 安而不順：雖然社會穩定，但已經偏離純粹的自然法則。 9. 唐、虞：指堯、舜時代，開始施行制度與教化。 10. 興治化之流：推行政治與教化，使社會趨於複雜。 11. 澆淳散朴：使純樸的風氣衰微，樸實的本性逐漸喪失。 12. 離道以善：拋棄自然之道，而以人為的「善」來取代。 13. 險德以行：以機巧、權謀來治理社會，而非單純的道德。 14. 去性而從於心：捨棄天性，轉而聽從人心的慾望與知識。 15. 心識知：人的思維與知識。 16. 附之以文，益之以博：增加文化與學問，以彌補單純知識的不足。 17. 文滅質，博溺心：文飾取代了質樸，學問的繁雜使人迷失。 18. 民始惑亂：百姓開始困惑與混亂。 19. 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無法回歸本性，恢復最初的純真狀態。 3. 白話文 古時的人生活在渾沌蒙昧的狀態中，他們與自然融為一體，內心寧靜安適。那時天地陰陽和諧，鬼神不來擾亂，四時運行正常，萬物不受傷害，所有生靈都能自然存活。雖然人們擁有智慧，卻沒有機會去運用，這就是所謂的「至一」境界。一切都遵循自然法則運行，沒有人為干涉，卻能保持完美的和諧。 然而，隨著道德的衰退，到了燧人氏與伏羲時代，他們開始為天下建立秩序，這時雖然還能順應自然，但已不再保持最純粹的統一。後來，到了神農與黃帝時代，社會變得安定，但已經無法完全順應自然。道德進一步衰敗，到堯舜時期，開始推行政治與教化，社會風氣變得浮華，純樸本性逐漸流失。人們拋棄了自然的道理，改以「善」來規範行為；用權謀與機巧來治理天下，而不再依循自然本性。 隨著文明的發展，人類逐漸捨棄本性，轉而追求心智與知識。然而，光靠知識與思維，仍不足以安定天下，因此人們開始發展文化與學問，試圖彌補這個不足。但結果卻是，文化的繁榮掩蓋了事物的本質，學問的繁雜反而使人迷失。最終，百姓陷入困惑與混亂，再也無法回歸純真的本性，恢復最初的和諧狀態。 4. 總結 這段話描繪了一個從原始純樸到文明發展的過程，並批判人類因文明與知識的增長而失去本性。道家認為，最理想的狀態是與自然合一的「至一」，這種狀態下萬物自然而然地運行，人類不必過度干預。然而，隨著社會發展，人們開始創造制度、文化與學問，結果卻導致人心變得複雜，失去了最初的樸實與和諧。 這段話表現出莊子對「無為而治」的嚮往，認為文明的發展未必是好事，反而讓人類離自然越來越遠，最終造成混亂與迷失。

三、 1. 原文 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 樂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2. 注釋 1. 世喪道，道喪世：世人失去了「道」，「道」也不再為世人所用，二者相互遺棄。 2. 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修道之人如何能夠在世間發揮作用？世間又怎能使道發揚光大呢？ 3. 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即使聖人不隱居山林，他的德行也仍是隱而不顯的。 4. 隱，故不自隱：真正的隱者不會刻意隱藏自己。 5. 時命大謬：時運的變化往往與道不相符，形成極大的錯位。 6. 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順應時運而行道時，行事反而毫無痕跡，因為一切皆順道而行。 7. 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當時運不合時，則應該深深紮根，靜待時機。 8. 存身之道：指保全自身、順應時運的生存之道。 9. 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不以口才粉飾知識，不以知識窮究天下萬物，也不以知識窮究道德。 10. 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安然處於自己的位置，回歸本性。 11. 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道不是可以隨意狹小運用的，德也不是片面理解的。 12. 樂全之謂得志：快樂圓滿即是「得志」。 13. 軒冕：高官厚祿，象徵名利地位。 14. 物之儻來，寄者也：名利地位只是偶然降臨的外物，並非自身所有。 15. 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既然它是外物，就無法阻止它的來去。 16. 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不因富貴而放縱志向，也不因貧窮而迎合世俗。 17. 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被外物蒙蔽，迷失於世俗的人，稱為「倒置之民」。 3. 白話文 由此可見，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道」，而「道」也離開了這個世界，二者相互拋棄。修道之人無法在世間發揮影響，世人也無法使道得到彰顯。既然如此，道又如何能夠在這世間興盛？世間又如何能夠與道相應呢？道不能興盛於世，世間也無法承載道，因此即使聖人不隱居於山林之中，他的德行仍然是隱藏的。 「隱」，並不代表刻意隱藏自己。古時所謂的「隱士」，並不是指他們將自己藏起來不讓人看見，也不是指他們閉口不言，更不是指他們將知識封存起來不傳播，而是因為時運的錯亂，使得道無法順利施行。如果時運適合而道能夠大行於天下，那麼行道的人將無跡可尋，因為一切皆順理成章；但如果時運不合，道無法施展，那麼就應該深植根基，靜靜等待機會到來，這才是保全自身的方式。 古時的修行者，不靠巧言令色來掩飾自己的知識，也不依靠知識來窮究天下事物，更不以知識來衡量德行。他們安然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順應自己的本性，不去強求改變什麼。因為「道」本就不應該被狹隘地實踐，「德」也不應該被片面地理解。如果只看到片面的知識，反而會傷害德行；如果片面地執行道，則會破壞道的本質。因此，修道者應該只專注於修正自身，而不去強求改變世界。 真正的「得志」，是內心的圓滿與快樂，而不是名利地位。然而，現在人們所謂的「得志」，卻是指獲得高官厚祿。其實，名利地位並非人的本質，而只是外物的暫時寄託，它的來去無法預測，也無法阻止。因此，不應該因為富貴而放縱自己的志向，也不應該因為貧窮而迎合世俗。真正的快樂，是不依賴外物的得失。然而，現代人一旦失去外物便痛苦不堪，可見他們的快樂並不是真正的快樂，而是虛妄的。那些被物質迷惑、被世俗所奴役的人，正是顛倒混亂之人。 4. 總結 這段話批判了世人對「道」的遺棄，以及對名利的錯誤追求。莊子認為，「道」與世間互相拋棄，導致真正的道德與智慧難以被世人接受。因此，真正的修行者應該順應時勢，如果時機適合，就自然行道；如果時機不合，就靜靜等待，不必強求。 此外，莊子認為「得志」並非追求名利，而是內心的快樂與圓滿。世人卻將「得志」當作獲得權勢財富，這種錯誤的價值觀，使人陷入痛苦之中。真正的快樂，是不依賴外物的。那些被物質迷惑、失去本性的人，才是最可悲的「倒置之民」。這段話體現了莊子「無為而治」的思想，強調個人應該修養自身，而不應被外在世界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