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義與疾病的關聯隨著時間的演變呈現出不同的意義,並在不同的思想流派中展現出顯著的差異。
早期關聯,哲學批判:
浪漫主義與疾病的關聯,最早可以追溯到歌德的觀察,他將「古典」主義視為健康的,而浪漫主義則視為病態的。黑格爾在批判早期浪漫主義時,也呼應了這一點,他認為浪漫主義主觀性空洞,無法擺脫自身的主觀性並參與現實世界,這被視為時代的「普遍疾病」。黑格爾將浪漫主義的這種病態描述為「疑病症」,因為它會導致憂鬱的情緒,也因為它是一種想像中的疾病,建立在對於現實的否定,且沒有任何根據。
「左翼」思潮的轉向與重塑:
然而,在「左翼」思潮中,「浪漫主義之病」的意涵發生了轉變。「青年黑格爾派」一方面繼承了黑格爾對浪漫主義的批判,認為其阻礙了歷史朝著進步的方向發展,因為它過分強調個體的猶豫。但另一方面,他們顛覆了黑格爾的觀點,認為真正脫離現實的,是那些不願將其辯證法的原則應用於現實世界的「老年人」,包括黑格爾本人。因此,黑格爾指責浪漫主義的疾病,最終被青年黑格爾派認為是黑格爾自身的問題:困於抽象體系,使理想或體系凌駕於現實之上。
儘管如此,青年黑格爾派並未完全拋棄浪漫主義。他們雖然批判浪漫主義的某些方面,認為其是哲學理想主義阻礙現實行動的例證,但他們的批判本身也帶有浪漫主義色彩,因為它依賴於在政治和社會領域,重新挪用理想主義的變革價值。
俄國文學的體現,社會批判與生理學視角:
俄國文學中對「浪漫之病」的描寫,旨在揭示浪漫主義的理想與社會現實之間的脫節,批判其可能導致的無所作為和對社會問題的忽視。在受青年黑格爾派影響的俄國文學中,「浪漫主義之病」成為一種小說修辭手法,用於批判浪漫主義,並以政治進步和社會行動為標準來衡量。
例如,赫爾岑的小說《這是誰的錯?》通過其作品中的醫生形象,將浪漫主義的情感進行了醫療化。他並非僅僅做出價值判斷,而是將「浪漫之病」視為一種確診的疾病(febris erotica),強調情感對身體的實際影響。赫爾岑筆下的理想主義者常常被描寫為蒼白虛弱,其生理特徵與他們的思想傾向相關聯。「這是誰的錯?」可能不是角色本身,而是受到了他們所處時代的「世紀病」,致病的時代精神影響。
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也以相似的精神批判前一代人。小說中的虛無主義者巴扎羅夫,批判浪漫主義是一種對現實的病態美化,掩蓋了對不公正和不平等的漠視。巴扎羅夫強調物質主義和科學,將自然視為工作的場所而非神殿。然而,小說的發展也揭示了這種徹底反浪漫主義立場的局限性,巴扎羅夫自身的愛情經歷,動搖了他的原則。儘管如此,《父與子》仍然反映了當時知識分子對浪漫主義的批判,認為其是社會停滯和保守主義的根源。
在這兩部小說中,浪漫愛情都被呈現為一種需要被「治療」的病態。1840年代的俄羅斯文學也試圖通過描寫「小人物」,來取代浪漫主義的典型形象「多餘的人」,也體現了對無效的浪漫主義理想主義的反思。
「右翼」思潮的挪用與政治化:
與左翼思潮內部對「浪漫主義之病」進行複雜詮釋不同,右翼批評從二十世紀初開始,尤其是在法國,將浪漫主義與疾病的關聯視為其主要論點。他們將「清除民族浪漫主義」作為共同目標,認為浪漫主義是導致法國衰落的現代錯誤之一,與宗教改革和法國大革命並列。莫拉斯等人將浪漫主義視為「戰爭的核心」,並以此為反面來強調「審美」民族主義的必要性。他們挪用了浪漫主義自身的「世紀病」概念,並將其政治化,指責浪漫主義宣揚的「個人主義」導致民族的衰弱和喪失活力。右翼批評將浪漫主義與「疾病」的隱喻視為其獨有的武器,使得進步思想家更難以宣揚浪漫主義,因為它不僅削弱民族,也削弱革命的動力。
浪漫主義與「疾病」的關聯經歷了從最初的哲學批判,到左翼思潮內部帶有社會和政治意涵的重塑,再到右翼思潮將其政治化的演變。早期的哲學批判主要關注浪漫主義的主觀性及其與現實的脫節。「左翼」思潮則將其視為批判社會停滯和推動變革的工具,甚至在文學中以生理學的視角加以呈現。而「右翼」思潮則將浪漫主義視為一種威脅國家健康的文化和政治疾病,需要被徹底清除。這種概念的演變和不同流派的詮釋,反映了對浪漫主義複雜而多樣的理解。
參考書目: Feuillebois, Victoire. “Le mal romantique vu de l’autre bord”. Romantisme, 2018/4 n° 182, 2018. p.70-79.